太医令不敢怠慢,先用小软垫垫在暴君的手腕下方,又用丝帕盖在手腕之上,这才颤颤巍巍地按住了脉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明明已非炎热的夏季,太医令的额前却冒出了几滴豆大的汗珠。 但是他顾不得擦汗,摇了摇头继续屏气凝神地诊脉。 谢玄元见状,眸中也流露出些许担忧。可他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逞强,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薄唇抿成一线。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太医令终于得出了结论: “从陛下的脉象上来看,确实不像是中毒,倒像是……” 他说到这里,似是有所顾忌,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殿中除了伺候的宫人之外并无旁人,这才附在暴君耳边轻声说道:“像是……喜脉。” 谢玄元听到那两个字,忽地扭头看向他,那震惊又迷惑的样子活像是听说了公鸡会下蛋。 似是笃定自己刚才是听错了,他薄唇轻启,冷冰冰地命令道:“你再说一遍,是什么脉?” 太医令顾忌着影响,不敢大声,只能硬着头皮又靠近了些,战战兢兢地小声重复道:“回陛下,是喜脉……” 砰地一声,桌上的那方石砚被暴君狠狠砸在了地上。 谢玄元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而后对所有侍候在旁的宫人道:“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单独同太医令说。” 待到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他这才敢跟那“庸医”好好理论一番。 他没急着放下袖子,反倒将那段白生生的手腕再次伸到太医令面前,面带愠色地威胁: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诊脉之后告诉朕结果。朕不想再听到刚才那个荒谬的答案。” 可被严重质疑了专业水平的太医令并未顺着暴君给的这个台阶下去,反倒鼓起勇气据理力争道: “陛下的脉象强健有力如珠滚盘,起伏大而频率快,确是滑脉无疑。再结合陛下食用有酸味的事物,产生恶心呕吐等症状,臣推测陛下极有可能已经有孕在身……” “胡说!朕是男子,男子怎么可能会有孕!”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暴君向来苍白的面色竟氤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绯红。 他本就生得精致明艳,如今脸上有了血色,就好像是给画里的美人上了一遍妆,显得愈发鲜活灵动。 太医令毕竟在宫中行医多年,早已经见惯了这皇室中人的美貌,此时仍然能够十分敬业地不紧不慢询问道: “敢问陛下最近是否召幸了宫中的宠侍?是否曾服用过催情助孕的药物?三代之内又是否有直系血亲是北境的狄部之人?” 他每多问一句,暴君修长的手指就绞紧几分,到最后几乎要将手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医令的这三个问题个个切中要害。 可谢玄元倔得很,说什么都不肯承认自己被“陆贵妃”算计,误喝了百发百中的烈.性情.药“仙人醉”。不仅同男人滚了床单,而且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自动忽略了前两个问题,抓住第三个问题问道:“这种事情跟北境的狄部又有何关系?” 到了这个地步,那见多识广的太医令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捋了捋自己的那撮山羊胡耐心解释道: “陛下有所不知,这北境的狄部不仅盛产美人,也同样盛产能生孩子的男人。此部族的男子体质特殊,平日里无论内外都与寻常男子无异,根本无从察觉,但一旦受到药物刺激并与男子交.合,体内便会催生出一处孕育之所,自然就有机会诞育后嗣……” “若是与外族通婚,这样的特殊体质便会有一定的几率传给孩子。臣听闻,先帝也曾宠爱狄部进贡的美人,也就是那璟妃娘娘……只可惜璟妃娘娘和她后来生下的那名小皇子,都已经不在了……”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仍有疑虑,可以寻璟妃宫中的老人求证一二……” 可是太医还没有解释完,他这最后一句话就被暴君直接打断: “不必了,到底是不是喜脉,朕会观察几日再做决断。此事你若敢说出去半个字,朕定会抄你全家灭你满门。” 身为受过专业训练的御医,太医令没再废话,立刻信誓旦旦地向暴君表示他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依照谢玄元的性格,凡是知道他被男人占了便宜还怀了孩子的人应该一个不留一律处死。 但如今情况特殊,太医说的那三个条件着实让他心惊,如果他现在这般模样真的是怀孕了,说不定还需要找太医开一服落胎药。 现在一时心急将太医令杀了灭口,到时候岂不是又要找个太医替他诊脉…… 谢玄元一想到这样的麻烦事,就忍不住低下头,伸手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在层层叠叠的锦缎衣料之下,他的小腹依然平坦紧实,未曾有半分发福的迹象。 前些日子在陆贵妃的陪伴之下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肉肉也因为这段时日和那逃走的“负心汉”较劲又都掉没了。 他现在身体好得很,怎么可能已经怀上了那个敌国男细作的孩子! 谢玄元一边自欺欺人,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宫中散步。 刚才未处理完的朝政还有追捕逃跑的陆贵妃的计划在他脑子里轮番浮现,最终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锅混沌的八宝粥。 等到再次抬眼看路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顺着记忆和本能走到了璟妃生前居住的月尘宫门口。 月尘宫是他人生前十二年的居所,即便出狱之后已多年未曾来过,此处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仍旧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一般。 谢玄元熟门熟路地找到藏在匾额上的钥匙打开宫门,孤身一人进入宫苑,然后直奔璟妃生前居住的内殿。 几个月前陆贵妃大婚时佩戴的明珠七宝头冠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梳妆台上,上面还蒙了一方防尘的锦帕。 暴君掀起帕子,目光触碰到那漂亮华贵的头冠一瞬,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刻移向别处。 这是他母妃嫁到北卫时的嫁妆,原本是说好了等他将来出宫建府迎娶正妃的时候由璟妃这个做婆婆的亲自交给儿媳……只可惜这些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就如太医令所言,璟妃所生的皇子在世人眼中早就死在牢狱之中了。 他如今名义上是何太后所生,和边境狄部多年前进贡给北卫的异族美人璟妃再无半分关系。 何太后自己并无所出,但为了收拾北卫诸皇子相争的残局,做最终得利的那个渔翁,她却对外宣称亲生儿子自小体弱多病寄养在宫外的佛寺之中。 然后何氏打着迎回皇子这冠冕堂皇的旗号,将当时遍体鳞伤据说没几年好活的九皇子一举捧上帝位。 先做皇太后,再做太皇太后,这本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谁都没有料到那个没几年好活的九皇子命居然这般硬,非但熬死了何太后为他安排的几个别有用心的女子,还一步一步地将权柄从太后的手中收了回来,成了真正的皇帝。 谢玄元思及此处竟自嘲地笑了起来。 当初将头冠赐给貌美如花的陆贵妃戴,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想要看看明珠美人相映成辉的美景。 可没想到这顶头冠倒像是有魔力一般,一旦戴上便会成为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无论是生母璟妃也好,还是男扮女装的“陆贵妃”也好…… 陆贵妃欺他辱他,将来落在他手里要从身到心好好惩罚自不必说。 但那个曾给他榨冰梅汁、给他唱摇篮曲的温柔貌美母妃,却早已经彻彻底底地将他抛弃在了身后阴阳永隔。 纵使他现在想要质问她,太医令所言是否属实,他是否真的遗传了狄部男子可以生子的怪异体质也根本无从问起。 谢玄元在月尘宫中盘桓了许久,一样样清点璟妃不多的遗物,亲手拂拭桌案上、架子上的灰尘,甚至还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基本记载了乱七八糟狄部风土人情的书籍。 那些书籍上字迹密密麻麻,皆是他不懂的异族文字。 他自己身上就有一半异族血统,可因为从小在北卫皇宫长大,他反倒不曾学过这些狄部的文字。 暴君看了半天这些“鬼画符”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最终只得将书一并收入袖中,打算找个机会命人翻译一下。 最后,他又一次掀起锦帕看了一眼镶嵌了十七颗耀眼夜明珠的七宝头冠,无端想起了大婚当日,“陆贵妃”戴着头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样。 当时他只道这“女子”美得不同寻常,可现在他只想把那个浑身上下冒傻气的自己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 世上哪有什么身长八尺、胸平如镜,说话还像男人的女子! 若他早些防范,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时时刻刻担忧自己的肚子里是不是还揣了个南楚细作的孽种。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好在发现得及时,知情人也已被他封口。 不管有没有怀孕,现在只要让太医开一副效力强劲的堕胎药,他便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这事儿归根到底是那南楚细作耍心机调换了药物,趁着他无力反抗“强迫”了他。 事后“陆贵妃”若能留下来负荆请罪,任他打骂出气也就算了。偏偏对方还不知好歹地连夜出逃了。 既然“陆贵妃”这般不识抬举,那他打掉他的孽种也是理所当然! 谢玄元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努力压下心中的那点异样的感觉。 他少年时期没了母妃,生父北卫先帝也当他死了一般。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现在这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孩子处境和他当初何其相似? 孩子那不负责任的“母妃”逃之夭夭不知生死,他这个做父皇的也不可能会毫无芥蒂地关爱他护着他。 与其让孩子一生下来便重蹈自己的覆辙,在这宫中活得生不如死,谢玄元倒是宁愿现在干脆利落些…… …… 回到紫宸殿之后,谢玄元又派人将太医令召来。 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要做个了断,屏退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 “刘太医你在宫中行医多年,必定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朕又考虑了一番。现在虽然无法验证你之前所言是否属实,但凡事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朕要你开一副不伤身体的落胎药。” 太医令闻言,掩不住面上的震惊之色:“陛下……您,您真的想好了吗?” 谢玄元不满地皱了皱眉,俊丽的面容上带着一如既往的骄矜: “朕是天子自然一言九鼎,叫你开你便开。你放心,是朕自己不喜欢这来路不明的孽种。落胎的后果朕一力承担,绝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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