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没下马车,面也不露一下,继续往郊外去。 等到了外田间, 放眼望去, 果然看到了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外的云成。 正午的太阳很热, 他衣衫仍旧穿的很整齐, 只为了遮阳带了个竹编的斗笠,斗笠之下是严肃平静的一张脸。 他的野心和想法都藏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赵宸贺望了有一会儿, 直到怀里的雀开始叽叽喳喳的要飞走, 才不得以从马车里出来。 云成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视线在远方堆成小山包的粮食上流连不去。 “咳。”赵宸贺走近了, 故意弄出点响动来。 云成偏头, 看到了来人,又看到他肩上站在的雀。 太阳在他眼睑下留下小扇形状的痕迹,将眉间的忧闷衬地更明显了些:“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赵宸贺反问。 云成不想跟他废话, 抓过雀去拨它的小腿。腿上绑着的竹筒内空空如也。 他举起雀, 背对着阳光又望了一遍, 仍旧没有收获。 赵宸贺把纸条拿出来,递给他:“喏,这里。” 云成看向他。 赵宸贺坦然道:“我以为是你给我写的信,就拆开看了一下。” 云成眉头动了动。 他们经过昨夜谈话,赵宸贺还是跟之前一样,行动说话看不出来不高兴,他却比之前沉默了。 “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秘密。”赵宸贺把手往前递了递,“要不你下次标记一下,凡是给我写信,一律用红色的纸。我绝对不会再弄错了。” 或许因为他多次言而有信,所以云成审视的视线里并没有出现怀疑。 他拿过纸卷,抻开一眼扫尽内容。随后指尖用力,把纸条碾成了碎末。 赵宸贺扫了一眼地上不起眼的残留痕迹。 云成将斗笠扶正,视线再次放回远方。 “日头大。”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被太阳就晒的火气,“谢谢你帮我送来消息,你先回去吧。” 赵宸贺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动了动唇角。 烈日仍旧悬在头顶,把发丝晒得灼人。 他就站在阳光下,坦坦荡荡:“信上说皇上病体欠安,要提前回去吗?你有想法的话,我们把时间安排紧凑,早点结束回京。” “就按照原定的时间走。”云成说。 远方紧集召来的工人仍旧重复着装粮食的动作,黝黑的后背挂满汗珠,动作稍一迟疑就会引来一声呵斥。 每隔七八个人,会出现一位工头监察督促。 这些工头在每日结束时候都会集合在一起,取其中前几名出活数量多的单独发放奖励。 秋粮最重要的也只有十几天,晚了被蝗虫吃,迟了被雨水泡,早收完一天就能早踏实一天。 不得不说,这没有人情味的方法提高了入粮仓的速度。已经比他们来时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两天不止。 “这办法好用。”赵宸贺看着面容狠戾的工头们,“只是放弃免费的官府士兵不用,反而去用些百姓,这部分钱谁出?” 云成维持着眺望远方远方的动作,他将斗笠压的低,因此整张脸都沉浸在阴影中,忧忧郁郁的。 赵宸贺:“我知道你有人头赏金,够用吗?” 云成云成视线转向他,处在阴影中的眼睫微微地压低了。 “你调查我?” “也不是第一回 查了。”赵宸贺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别生气,我总要看看自己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上’跟‘喜欢’和“爱”异曲同工之妙,但又隐约不同。 云成冷静了片刻,还是皱起了眉:“昨夜太守给你房里塞了个姑娘进去,天明了也没见赶出来,想必也是看上了。” “这谁跟你说的?”赵宸贺也转头看向他。 俩人对视着,都皱着眉。 “十七八岁的姑娘。听说是头牌,一夜值千金。不知道廷尉的钱够不够。”云成说着点头:“应当是够的,廷尉家里的地板都是玉打的。” 赵宸贺心道肯定是宋礼明嚼的舌头根,回去要好好找他算账。 “这事儿我得交代清楚。”赵宸贺说,“我可没碰什么姑娘,昨天回去的晚,到了屋里天都快亮了,我叫她打水洗了个澡,当丫鬟使的,没干别的。” 云成头微微一偏。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但是赵宸贺了解他,这代表着他不相信,但是又不想辩驳。 “对天发誓。”赵宸贺举起一只手,“昨晚上在黑胡同里咱们俩干了什么你忘了?我消磨了两个时辰在你身上,你怀疑我?” 他们聊天声音不大,赵宸贺还刻意注意着压低,但是离得近的工头已经开始频频相望。 云成脸色十分难以捉摸,催促他:“你赶紧回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 赵宸贺当然不走:“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你哪里不满意可以明白告诉我,都可以解决。” “你快走吧,盐铁司的人员定下来了吗,还有空往外跑。”云成说。 “还真定下来了。”赵宸贺好整以暇的瞧着他,“骆家啊。” 云成眼中一闪,但被眨眼间略去了:“骆家从商不从官,怎么定到他头上的?” 赵宸贺笑而不语。 云成久不听他答话,忍不住去看他,目光又跟他接到了一块。 短短片刻钟,他们不知道对视了多少次,每次都以云成移开目光结束。 他并不是胆怯心虚,也不是躲躲藏藏,他只是思考的时间变长了,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他从出生起,没有经历感受过任何来自他人的爱意。 父母之爱没有,兄弟之情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安排个职位而已。”赵宸贺将他压低的帽檐推上去,顺势挨着他站,“下次有这种事,你可以直接来跟我说。” 云成余光里看到他在笑。 “不用兜圈子陪酒,也不用花钱送礼,我无有不依的。”赵宸贺笑着说:“让别人知道,找你这个关系户,比找韩将军要有用的多。” · 天昌帝醒于第二日晌午,除了被关去大理寺的李升垣,其他两人在勤政殿的门外又跪到了晌午。 福有禄给他喂了药,又在他授意下,把奏章搁在了床榻上的矮桌上。 天昌帝喜欢在床榻上倚靠着,他畏冷,这里能晒到太阳。 “老三说了什么没有?”他拢了拢腿间的毯子,随手拿了一份奏章。 “认了将秋韵派去监视十二爷的事。”福有禄说,“但是死活不认觊觎皇位的事。” “他不敢认。”天昌帝说,“他既然派人监视云成,又把消息放给他,摆明了是要云成来找我闹,好离间我们的关系。” “还好十二爷没有追问。”福有禄撇了一下嘴,“想不到三爷平日里那样憨纯,竟然也敢做出觊觎皇位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天昌帝手里拿着奏章发呆,“他险些将朕也骗了。” 福有禄在旁边站了片刻,笑着说:“不过十二爷倒是挺重感情的。” 天昌帝沉吟点头。 “我当初派人去拦截他,也是想试试他的身手。若是厉害,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是不行,那也不必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谁能料到老三跟将军府都掺和进去。” “一共三个刺客,”福有禄想了想,“除了您派去的那个,另外两个倒好像都是三爷策划的,结果没能成事,这才想出来后头这离间的法子。” 天昌帝看了他一眼:“不是查出来其中一个是将军府的人吗?” “邵大人不喜欢沈少府,栽赃一个也是他,两个也是他。”福有禄陪着笑说,“老奴不懂,只能陪着您当聊闲天了,若是廷尉在就好啦。” 天昌帝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午间的天气昏昏沉沉,气压低的好似傍晚时分。天昌帝望向天边的乌云,从窗户缝里扫了一眼外头的人。 “叫他们进来吧。” 福有禄走出去,把人领了进来。 沈欢仍旧跪得直挺挺,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邵辛淳显然没吃过这种苦,眼下乌黑一片,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天昌帝看着他们,对邵辛淳说:“我原本想着治你个嘴不严的罪,不想牵扯出个谋逆罪。” 他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插手皇家的事。” “微臣不敢。”邵辛淳跟沈欢一齐说。 邵辛淳:“臣或许不经意间同十二爷泄露过信息,但是从中添油加醋,意图大做文章的绝对不是臣。” “那谁说得准呢。”沈欢眉目间倦感很重,但是他向来如此,没什么好叫人惊诧的,“邵大人昨日还说是三爷和我泄露的消息,今日又改口说或许是自己泄露的,如此朝三暮四,不知背了多少条冤案在笔墨上。可怜我,竟连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邵辛淳措手不及:“你不知道吗?你跟三爷肯定有勾结,他知道的消息会不告诉你?” “那你倒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就是……” “邵辛淳。”天昌帝清了清同外头天色一样闷的喉咙,他想撕了邵辛淳这张嘴。 邵辛淳立刻收声,老老实实跪好。 天昌帝余光打量着沈欢,见他神情坦然,似乎真的不知道内情。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天昌帝深深地看了一眼邵辛淳,“你有没有透露过消息给云成。” 这一眼包含的东西太多了,邵辛淳仿佛看懂了,又仿佛没看懂。 那暗示过于短暂,他来不及分析,已经一闪而过了。 他唇线和下颌都绷得很紧,胸膛起伏不定:“……微臣知罪。” 天昌帝注视着他。 在这威压之下,邵辛淳张了张嘴,艰难道:“微臣,无心之失……” 如果他再多了解天昌帝一些,就该知道此人喜怒无常、敏感多疑,又极其好面子,这种情况他应该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助他把沈欢刺杀皇亲的罪名做实,而不是在这里纠结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了云成。 “掌嘴二十,关在家里继续思过。”天昌帝靠回原位,失望地说,“老三那里不出结果,不许放他出来。” 邵辛淳被拖了下去,随即门外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巴掌拍不响,”天昌帝听着那声音,心里很烦躁,“沈少府也该反省自身,为什么别人单抓着你不放。” 沈欢伏地行礼:“是。” 虽然邵辛淳之前把行刺案按到了沈欢头上,但那都是私底下操作的事情,只要邵辛淳不咬死,就没法逼着沈欢认罪。 但是现在前功尽弃。 邵辛淳改口了。 天昌帝想,当初太上皇那么不喜沈欢都因忌惮西北势力没有动他,他能忍,自己当然也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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