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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轮袍

时间:2024-01-23 17:00:16  状态:完结  作者:兰毒

  “中官,怎还不见君上回殿?”许若缺探头问道。

  那内侍答:“方才圣上已遣人传讯,今夜撷珠殿设了立春宴。散宴回来,不知要多晚时候,叫首座不必等了,好生将息。因那时首座还睡着,未曾听得消息。”

  许若缺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勉力一笑,整个黑夜的份量倾倒在他心上,将心往无底的深处坠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睡了一觉,胸中越发闷胀。侍臣传了晚膳,许若缺稍用过几口,便趴在唾盂上吐了个干净。嫌房中尽是药味和酸腐气,随意披了件斗篷,也不要人跟,缓步出了房门。他识得轻重,自然不会往前殿去,只在廊下慢悠悠地踱步。

  后殿东侧有座木塔,塔前生着三棵枝叶繁密的古桂,遮天蔽日,因而往日里他未曾留心。闲步至此,隐隐嗅得紧闭的门牖之间,幽幽散出一股沉定的冷香。心中一动,素白玉手扣在朱门之上,微微使力,那门竟未落锁,赫然应声开启。

  入眼便是五排素银的长明灯照如白昼,又见罗幕重重,经幡如挂,拱侍着当中两卷人物绘像。画卷长约数尺,自塔顶巍然悬落,画中一男一女,皆是端容肃貌、垂眉敛目,广袖博带,宛然如生。即便许若缺不曾亲见这两人,也依稀能从相仿的眉目间,认出他们便是三哥已然亡故的父母,大昭的先皇与先皇后。

  许若缺立在供桌前方,全副心神已被画像摄住,此时头顶森森高塔、重重梁架,忽如磨盘般飞转,案上三炷香烟倏然齐齐熄灭。他胸中一窒,眼前昏黑,身子支撑不住,竟跌坐在蒲团之上。


第六章

  

  众妃嫔都换了朝服,灯烛相映,满座华光艳彩。

  开宴后,虞应容略略叙过寒温,便令赐下好些金玉锦缎、香粉脂膏,送到各人宫中。妃嫔们各个喜不自胜,纷纷举觥相贺。然而席间虞应容只闷闷饮着冷酒,并不开口。纵然这般冷遇是常有的,她们也如经了霜的花,瞬间消沉下去,玉指悄悄扯着汗巾子、彩络子,深深浅浅的长裙广袖是皱了的花瓣儿,蔫耷耷地垂在茵褥上。

  他待她们甚为优厚,用数之不尽的金银绸缎和天南海北的珍馐美馔一视同仁地供养,使她们一如锦上绣鸟那般花团锦簇、美丽绝伦。除此之外,却又别无所有。

  帝王的残酷和仁德本就一体难分,无论赏罚,皆是天恩浩荡。

  三巡酒过,虞应容朝内侍递了眼色,内侍会意,便上前来,正要宣布散席。却有一女款款起身,十指上下托着一盅酒,朝着虞应容盈盈下拜,朱唇轻启,道:“陛下,妾素来仰慕前代列女贤媛德行,前日读得《列女传》中,徐淑曾言:为人妇者,若只因恐遭丈夫远背,见家室之中有积弊却不敢导谏,不可称其为贤。故妾斗胆效法古时贤女子,乞以微末妇人之见闻于陛下。”

  她语惊四座,席上众妃吓得花容失色,生怕她惹恼了虞应容。

  然而虞应容只是微感讶异,眉尾轻挑,往那人淡淡一瞥:倒是副丰艳浓丽的好相貌。只是他少往后宫去,认不出是谁。于是略略起了些好奇,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托,道:“但讲无妨。”

  那女子微微一笑,抬眼道:“ 陛下,自古宫闱之地隔绝外男,正为防备不才之事,杜绝天下谤议之口,保全后妃嫔御清白名节。然妾闻得外廷后宫交会之处,近日时有命官出入,惊扰嫔妇,淆乱阴阳。宫闱不禁,何以垂范天下?妾盼陛下清肃宫规,以正嫡妾、广继嗣、息妒忌、防淫慝、塞祸乱。”

  虞应容静静打量了她片刻,才向后微微偏过头去,低声问周守庸:“这是哪宫的娘娘?”

  周守庸又急又臊,满面通红地道:“回陛下,是绮春宫的蕙妃娘娘。”

  虞应容垂眼觑着她,意味不明地轻笑道:“倒是宋家的女儿说得出口的话。”

  他宠爱许若缺,并不曾避忌旁人,阖宫上下谁人不知此事,只是忍气吞声。这人却敢冒他忌讳,御前直谏,众妃们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敬,还存着一些不可言明的嘲弄和侥幸,讷讷低垂着头,又忍不住掀起眼角偷偷去看。唯有宋琏并不以之为意,仍端立于座前,双目顾盼,神色自若。

  半晌,虞应容拂了拂手,招来尚宫,吩咐道:“蕙妃见识不凡。从府库中备几样金玉坠饰,再添几册贤女言行,与今日的春礼一并送去绮春宫。”说罢,整衣起身,携近侍一径出了殿门。

  他此番举动意味不明,众人都猜不出他是喜是怒,四下地掩口议论起来。宋琏却自觉讨了个没趣,脸上发烫,撅着嘴忿忿然归了座。

  -

  游廊百转千回,前路隐现在夜色之中,杳杳迢迢、不知所止。虞应容步速极快,周守庸不得不一路小跑尾行。他几度欲言又止,眼见着堪云殿已隐隐露出形廓,终究忍不住开言道:“陛下,老臣也有一言。”

  虞应容余光一扫,调笑道:“总管也要效法列女贤媛来谏导朕么?”周守庸吓得作势要跪,口中迭声地告罪,虞应容摆摆手,“罢了,你尽管说。”

  “老臣不是为旁的,正是方才宴上绮春宫娘娘的事。”周守庸搓手道,“蕙妃纵然是御前失仪,但求陛下看在宋相的份上,暂且饶过此回。”

  虞应容目不斜视,道:“朕不是才添了赏赐,何时说要降罪于她了?”

  周守庸暗自揣摩着他的意思,讪讪赔笑道:“是,是,老奴糊涂了。”

  “蕙妃没有御前失仪,朕也不在意她的话。况且其余妃嫔未必不做此想,唯独她说出口了。”堪云殿已在目前,虞应容放慢脚步,“她倒是个奇女子,可惜被父兄送到这深宫之中,也只能虚掷此生罢了。”

  周守庸道:“陛下何出此言哪,能入宫正是天大的福分。若非是人中龙凤,哪里求得来?”

  虞应容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

  当日他领兵在奉京内外鏖战了几日几夜,依次攻下外城门、内城门,只有一道宫墙防守严密,迟迟未破。

  刘胥身居金銮殿,问策于群臣,有敢说缔结城下之盟的,俱被他命人拖到殿外乱棍打死。他神智疯癫,死到临头竟又想出个主意折磨这帮子大臣:他随意挑人来问,但凡给不出退敌之法的,无论文官武官,便要执枪披甲、上阵杀敌。

  可巧抽中当朝宰相宋章。宋章涕泗横流、跪地求饶,刘胥半点也不为所动。却是宋章时任大元帅的长子宋骘发动兵变,亲手抽刀割下暴君人头,开宫门献降。

  虞应容纳降之际,他却道:“君无道,臣不可无节。我今虽弑了君,仍欲恪守臣节,不事二主!”遂自刭而死。虞应容以国士之礼葬了他,连他的父亲幼弟也因此获赏受赐。

  宋章此人为官半世,实没半点过人之才,唯独是圆滑处世、折中逢迎罢了。这却正中虞应容下怀:留着他,既能抚恤一帮子惶惶不可终日的刘胥旧臣,又不生事、不多嘴。连他献进宫来的千金宋琏,虞应容也格外礼待。他并非不知他攀附的心思,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

  身侧,一名年轻的内侍赶着要去堪云殿传报,虞应容止住他,又随口向周守庸道:“时辰晚了,也不知他睡下没有。不必着人通传,朕悄悄地进去。”

  他的语气是极平常的,倒有些恬然静好的意思。周守庸不禁也笑了,转头去吩咐底下人备上热水和安神汤。一转眼,虞应容便已快他几步,登上了阶石。

  周守庸忽然想起方才未说完的话,心中不由得叹道:许掌事这般的性情品貌,宫中竟也无人及他,最难得的是与陛下鹣鲽情深。只可惜是个男子,若为女子,中宫之位定然不做他想,便是家世差点也不打紧。

  虞应容径直入了寝殿,不见许若缺,倒有几个宫人急急忙忙跑来告罪:“陛下恕罪!晚间许掌事去了东面的木塔,小的们不敢拦,也不敢进去。眼下许掌事还在塔里呢。”

  -

  虞应容推门而入,便见许若缺背对正门,跪坐在蒲团上,微微仰起头,凝望着从塔顶垂下的巨幅绘像,一动也不动。他身上披着条青毡镶毛边的斗篷,虞应容伸手试了试,单薄得过分。便解下黑狐毛大氅,轻柔覆在他背上,顺势将人揽过,握住袖底下两只冰凉腕子,紧挨着也跪了下来。

  “还没好全,又想冻病了是不是?”

  “三哥,我不冷。”许若缺摇了摇头,放松筋骨窝进他怀里。虞应容的体温比他略高些,源源不断的热度,令他安心而舒展。

  虞应容见案上的香只烧了半截,以为是风吹灭的,不做他想。手臂依旧环着那人,欠身取过三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了,又把着他的手,两人一齐将祭香握住,“阿缺,来见过爹爹和娘亲。”

  许若缺长睫颤了颤,再度抬眼望向画中人。灯火通明,工细的笔墨正是纤毫毕现,那慈悲眉目宛如神祇俯瞰众生。许若缺父母亡故得早,那时他还不记事,留在心底的不过两道浅淡的影儿,一个模糊的念头。而今画像上的人倒比那渺远的过去多了几分实感,在心中荡出一股暖融融的熨贴。

  虞应容握着他的手,将那三炷香稳稳插在香案上,白烟氤氲而起,潮湿的,像新雪混着泥土的气息,许若缺终于辨认出,这便是他在塔外嗅到的芬芳。他曾听说,祭告先人时若诚心祷祝,先人降福,便能遂愿。他从前所思所念之人俱在身侧,称心遂意,只觉天上地下再无别事可求。而今他心中骤然涌起许多愿望,却都开不得口。他闷闷地想,若这鬼神之说真有其事就好了,他志心发愿,他早逝的爹娘必会应允他。

  虞应容随他的目光,仰望画像里先代帝后的形容,缓缓道:“爹,娘,这便是孩儿认定之人。”许若缺背脊一僵,手指蓦地抓拢在虞应容掌心。好在虞应容恍若未觉,仍只虔敬道,“阿缺性子温和纯善,与儿两厢爱慕、从无嫌隙。儿待他之心坚若金石,虽千年万载,不可改易。爹娘若见了他,定会十分欢喜。”

  许若缺眼中酸楚,如鲠在喉,呆呆望着虞应容沉静的侧颜。若在从前教他听见这番海誓山盟,真不知要如何快慰才好。然而他心中却藏着那般不可告人的隐秘,他卑劣的自私蠹蚀着他的心。

  虞应容俯身下拜,神色肃穆,口中缓缓道:“儿自当勤政克己,守大昭万世之太平,不负祖宗社稷、苍生黎民。唯愿爹爹阿娘护佑阿缺平安顺遂、百岁无忧,与儿朝朝暮暮、白头厮守。”

  “三哥……”许若缺猛地回握住虞应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数百盏长明灯倒映在他们眼底。他几乎要将他的秘密宣之于口,却又在最后关头止住。他知道他三哥的抱负,他要守下这片河山,守得四海夷服、金瓯永固。可他正是溅在他帝王功业上一点人尽皆知的污泥,还妄图用这份爱来挟制他。

  “怎么?”虞应容转向他,目光柔和,宛如一片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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