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被折磨了一夜,什么都没想出来,一大早又着朝服去通和门送师。 西征军出征,殿前司余下的上等军几乎都出来送师了。禁军天还没亮就齐整地出营,挨个排满了京城大街。 韩昀晖前两年随着谢承瑢一起调入神策军,任神策左厢二军都虞候。今日他也来送师,一大早就在北门大街看见谢承瑢了。 谢承瑢满脸疲惫,韩昀晖知道他夜里辗转无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他把谢承瑢叫过来说:“我去找郎中开些安眠的药方子,你喝了夜里好睡。” 谢承瑢拒绝道:“我听人说安神药喝多了脑子会迂,还是算了。” “谁说脑子会迂?你整夜里睡不着,脑子不迂?” 谢承瑢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迂。心病得心药医,华佗再世都未必能救他。 “你每日每夜到底在想什么,是你爹爹的事儿,还是赵二的事?” 谢承瑢听到赵敛的名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什么赵二?” 韩昀晖笑说:“怎么一提到赵二,你就着急。程苑和说你与赵二竹马情谊破裂,快一个月了都不说话。你每天魂不守舍,赵二每天心神恍惚。” “放屁,胡说。”谢承瑢清醒了,“什么竹马,什么情谊?” 韩昀晖笑得合不拢嘴:“被我说中了。” “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打趣我,别再说了。”谢承瑢往旁边望,正好看见擒虎左一军都校张延秋。昨天夜里偷听的贺近霖就是张延秋手底下的兵。 谢承瑢说:“你记得那个贺近霖么?昨夜里他鬼鬼祟祟地窥探我的帐子。” “贺近霖?是在擒虎军的那个?你有没有同你爹爹说?” 谢承瑢站直了:“这些小事还要和他说么?我已经叫他去领罚了。” 韩昀晖说:“有些事你不要纵容,你纵容了,人家就看轻你了。” 谢承瑢回答道:“我知道,就是这几日我心里烦,想不清楚事。要有下次,我就不纵容了。” 官家今日也来送师了,他站在通和门楼上,一直说些鼓舞士气的话。 韩昀晖凑过去和谢承瑢咬耳朵:“好像我们原先出征,官家也是说同样的话?” “没怎么听,应该大同小异。” 谢承瑢去理自己的袖子,再抬头的时候,通和门城楼上已经多站了几个官人。 楼上的中官说,这是前阵子出使兖州、齐州、迎州的六位官人,昨天夜里才回京。 谢承瑢很疑惑:“出使三州这么快,一来一回也才两个月?” 韩昀晖说:“兖州、齐州、迎州很近,雪灾有个一个月也就好了,总不能月月下雪吧。” 才说完话,楼上中官又说:“兖州、齐州、迎州百姓,以此书叩谢天子。陛下排万险以济灾区,除千难以慰灾民;三州暴雪无以为家,陛下仁厚才建广厦。故三州百姓以万民之书,报天子恩情,愿万年无灾、千年无难,愿大周国祚恒昌,永享安康。” 念罢,通和门下掌声似山崩地裂般响,久久不绝。 官家扶住城楼旧砖,好像是感动得落泪了。他说:“而今北三州雪灾已平,何惧西三州不平!朕相信,有诸位将士在,秦州一定复还!” 有将士高呼“万岁”,吵得谢承瑢都耳鸣了。他侧过脸问韩昀晖:“万民谢恩书?谢谁的恩?” “自然是谢官家。万民谢恩书记到史书里,官家就是千古明君了。” “千古明君。”谢承瑢沉默起来。 “有这一份万民谢恩书,官家还不算是千古明君吗?”韩昀晖说得颇为戏谑,“秦州拿下来,官家功比太宗。” 谢承瑢蹙眉:“别说了。” 人渐渐散了,谢承瑢和韩昀晖一起回军营。他们才走进人群里,谢承瑢就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他转过头,前几天刚刚吵过架的赵敛就站那儿呢,正怨恨地看着他。 他差点儿就要像往常一样把赵敛唤过来了,但他没有。他陷入人群,也没走到赵敛近前。 【作者有话说】 “鬱”是“郁”的繁体字。
第61章 二一 最关人(二) 初春又飘一场寒,朱怀颂被冷风吹病了,好几天都起不来床。她听说征西军出征了,秋实阁里听不见号角声,她只能在脑海里想。 许知愚说:“娘娘,秦州可以回来了,先帝一定会很欣慰。” 朱怀颂不说话,她一直在听外面的声音,李祐寅的脚步声出现在秋实阁的时候,她仍然在听。她听见千万人哭泣,她听见夫妻分别,她听见母子生离。她听见战场的马嘶,她听见血溅百尺。 “娘娘,臣来看您了。”李祐寅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今日是大军开拔,臣特意去通和门送师,将士们见了臣,都呼万岁。” 朱怀颂很缓慢地回过神,说:“陛下万岁,我也当对官家说这四个字。” “娘娘从来不必对我说‘万岁’。”李祐寅走到朱怀颂面前,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好消息,“北三州的雪灾平了,出使三州的安抚使都回来了。娘娘,他们为臣带了最好的礼物。” “什么?” 李祐寅叫王求恩把万民谢恩书拿进来,他亲自把这一本册子递给朱怀颂。他很欣喜,说话语气都轻快了很多,“这是兖州百姓起头,联合三州一同上奏的谢恩书。” “谢恩书?”朱怀颂咳了好几声,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祐寅,“是谁签的万民书呢?” “三州献上来的万民书,当然是三州百姓签的。” 朱怀颂的手颤抖了,都快抓不稳那本册子。她一页一页地翻,万民书上签名字迹分明,每个字都端正漂亮;手印齐整,除红泥之外,没有任何脏污。她觉自己有些老眼昏花了,又把万民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问道:“这是谁的万民书呢?” 李祐寅说:“这是三州百姓献给臣的万民书。” 朱怀颂忽然捏紧册子的一角:“真漂亮,真漂亮……”她咳得越来越厉害了,旁边许知愚连忙拿过来帕子。 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才咳完一遍,帕子上已经沾了鲜血。 周围内侍宫女都急着唤“娘娘”,只有李祐寅平静地站在床边。他始终在漠然看着朱怀颂,一丁点关切的神色都没有。他只有欣喜,被谢恩书冲昏头脑的欣喜。 朱怀颂喘着问:“官家就这么相信自己的眼吗?” “白纸黑字分明,我为什么不信呢?”李祐寅有些不悦,“娘娘不信?不信三州灾平,还是不信百姓叩谢君恩?” “北三州多农户,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娟秀字迹?官家,大周有多少农民读书,又有多少农民能写得出这样漂亮的字?”朱怀颂把万民书摔在地上,“地主乡绅,能代表三州百姓么?” “这是呈给天子的万民书,自然是要漂亮洁整的。农民不会写字,自有会写字的来写;不会写字的代表不了三州百姓,自有会写字的来代表。”李祐寅捡起万民书,当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娘娘是觉得唐工侍在骗我吗?娘娘信不过陈启,也信不过唐次桓?还是说,娘娘信不过的人是我?” 朱怀颂似乎真的老眼昏花了,她和李祐寅隔这么近,却完全看不清人脸。她又开始咳嗽了,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她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说:“官家,我老了,到日子都是要死的。” 李祐寅的目光轻飘飘的,他看病床里孱弱的母亲,完完全全地瘫着、僵着,也丝毫不像以前那个母亲了。他提不起怜悯,他只在乎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他下意识抚摸手里的玉珠:“娘娘身子抱恙,还要日日操劳国事,我这个做儿子的真是万分为难。天下人埋怨我,说我不懂得体谅母亲,说我是个无能懦弱的官家。娘娘是朝夕为国,我却是不孝不仁。倘万民书谢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太后殿下,娘娘还会质疑这封书么?” “你这个蠢货!”朱怀颂猛地坐起身,费力抬起手臂训斥李祐寅,“你是为难?你是憎恶我!你爹爹把大周交给我,是想要我守住大周,守住你!你倒是……你倒是完全将我的心揉成稀碎,你爹爹知道了如何?” “爹爹?”李祐寅笑起来,“爹爹要是知道你擅权独断、排除异己,还会把大周交给你吗?娘娘想守我,却一味地否定我,践踏我。是不是日子久了,娘娘已经忘记谁才是官家,还是说你想做官家?难道这天下,就是娘娘最为奇伟,而我不值一提,先帝、太宗、太祖,都不值一提?娘娘不能安心颐养天年,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难安!” “你说的混账话!”朱怀颂快要喘不上气,“要是你大哥在,要是你大哥在……” 李祐寅打断他:“大哥已经死了。” 朱怀颂的呼吸突然弱了。 “大哥病死了,这是爹爹说的。” 韦霜华一听不好,忙止住这些话:“官家!别说了。” 李祐寅这才收了所有戾气。他朝朱怀颂行大礼:“是臣失言了,臣不该说这些话的。臣不孝。” 朱怀颂快要陷进被子里了。她所有的力气都没了,连望向李祐寅的力气也没了。她眼睁睁望着头顶帷幔,心凉得快要冻成冰。 李祐寅要走了,他才走过屏风,朱怀颂又叫住他。 “二哥!” 他停下脚步。 朱怀颂在屏风里寻找李祐寅模糊的身影:“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李祐寅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屏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 天又黑了,一日又过去了。 赵敛坐在马场的空地上,他已经听了很多遍风声了,从天亮听到天黑。照夜就在他旁边吃草,周围那片可怜的草都快被照夜啃光了。 “你别吃这儿的草啊,才长出来的,都给你吃得断子绝孙了!”赵敛打了照夜的脑袋一掌,“你吃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教训我了。” 照夜不吃了,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你还是吃吧。”赵敛躺在草地里,“你就在我旁边吃,给我吃个人形来。” “死人才画圈呢!”周彦忽然从外面来了,“你又想不开了?” “周将军?”赵敛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刚才赵敛给了照夜脑袋一巴掌,这会儿轮到周彦给赵敛脑袋一巴掌了。周彦说赵敛脑子昏了,不知道现在是练刀的时候,还问。 “我都忘了。”赵敛看周彦背上绑了两杆枪,问道,“哪来的枪?” “军器库新送来的,我留了一杆给你,另一杆是我的。” 赵敛心不在焉地试了几遍枪,敷衍说:“真不错。” 周彦说:“谢同虚用的也是这种枪。” 赵敛马上来劲了,眼睛都闪着光。他赶紧认真地试了一遍枪,说:“真不错!” “你小子!”周彦又给了赵敛脑袋一巴掌,“你还想跟谢同虚用一样的枪,他的枪是御赐的,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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