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瑢哥安。”谢忘琮打趣道,“今天怎么一个人出去,二郎没送你出来?” “没有。”谢承瑢有意不提这回事,“这几日我都是一个人睡的,他没有过来。” 谢忘琮这就明白了:“看你精神不济,昨夜没睡好么?” 谢承瑢心虚说:“被子里太热,才睡不着。” “热?” “二郎给我送了手炉。” 谢忘琮笑着说:“二郎人不在,热气倒在,怎么这么大的人还要缠着和人睡呢?” 谢承瑢不答,拢紧身上的氅衣。 “这氅衣厚实么?”谢忘琮问。 谢承瑢手顿了顿:“谁给你的氅衣?” “是爹爹。”谢忘琮看他要脱,急忙拦住,“这几日下大雪,清晨又最冷,爹爹怕你冻着,就叫我来送衣服了。” “他有事要来找我说?” “也许有。” 谢承瑢脱下氅衣还给阿姐:“他若没事,也不会送这个给我。今年初冬,大雪压塌了我的帐子,怎么没见他来瞧瞧我呢。” “哎!”谢忘琮跟谢承瑢去马房里牵马,又说,“雪压了帐子,不也给你换了新的么?” “换新的是一回事,瞧不瞧我又是另一回事。”谢承瑢不想说了,拉着马走出军营,“不要他的衣服,你还给他。” 思衡在军营外等着他们呢,手里也抱了很厚的衣服。谢承瑢刚把思衡手里的衣服披上,思衡就说:“是阿郎叫我给你的。” “怎么又是他?我不冷了,给你穿着。”谢承瑢把衣服脱了,宁愿冻一路也不穿。 谢忘琮苦笑说:“思衡,你何必多嘴呢。” 思衡拍拍嘴:“我下回就不说了。” 军营外那棵树上传来麻雀咕咕声,谢承瑢瞥上眼,正与那只小鸟对视。不知为什么,北营周围的鸟越来越多了,每隔几棵树都得看到一只。 “瑢哥上马么?”思衡问。 “就来。” 谢承瑢提了衣摆,刚坐稳,又回头看向那棵树。天还未亮,地上雪厚,倒是将天地都照白。他没看见鸟了,只见到地上两片孤零零的棕羽,很快就有雪覆,不见踪影。 五更未至,厚雪埋着青瓦朱墙。谢承瑢下了马,与思衡告别,这就转身进宫门。 不远处雪中,右相齐延永与尚书右丞曹规全也下马,恰见谢承瑢进门,思衡转身牵马而走。 雪夜如昼,宫门前又有点灯,将人看得很清楚。齐延永盯着思衡和谢承瑢看,纳闷说:“那小厮……” 曹规全说:“这是谢家的小厮,你瞧他是不是和谢同虚有七八分相像?” 齐延永反应过来:“你说对了。之前我还没怎么注意,怎么他两个人连侧脸都这么像?这世上真能有如此相像的人么?” 曹规全没来得及答话,旁有官员走上前说:“容貌能够如此相像的,怕是只有亲兄弟了。齐相公,曹右丞。” 原来是监察御史刘宜成。 “刘监察。” 三人互相作揖后,齐延永才问:“监察方才所说的亲兄弟,是什么意思?” “相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听了一些传闻,说谢承瑢与谢忘琮的生母原本是录事巷中的小唱,能歌善舞,美貌无双。”刘宜成意味深长地笑笑,“这风月地的女子么,有个一男半女自然也不稀奇。” 齐延永摇头:“传闻传闻,道听途说的话可不能信呢,监察。” “相公教训的是。虽不知真假,但随耳听听倒也无妨。二位官人可知那传闻里,谢承瑢的生母是谁?” “是谁?” “梁姬,梁玉楼。” 曹规全好奇道:“梁玉楼?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白玉馆的行首梁玉楼?” “正是,官人知道?” 曹规全嗤笑:“原来是她。” 齐延永从没去过录事巷,更没听过这个梁氏,正想问个清楚,忽然见那边雪里站了一个人。 雪更狂乱,似白云揉碎。正在雪中,赵仕谋借着风雪相拜:“齐相公,曹右丞。” “太尉。” 赵仕谋走近了来问:“方才听见三位官人在说白玉馆?” 曹规全下意识摸鼻,顺手掸去满袖白絮:“说来玩笑罢了。也不早了,太尉随我们一同去待漏院[1]吧?” “多谢了,正好一阵。” 宫门口的灯盏随风晃来晃去,地上的冰也被官人们踩烂了。刘宜成与曹规全并齐走,猛地想到什么,问道:“右丞知道梁玉楼么?” 曹规全答:“只是略有耳闻。” 刘宜成又问:“我听闻梁玉楼是被个武人赎走的,不知道是不是谢问吉?” 曹规全望向他,笑意耐人寻味:“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呢?” 刘宜成说:“如果谢问吉真的娶了贱籍女子,御史台应要上奏。” 曹规全反问他:“谢问吉还朝这么多年了,你猜为什么御史台没有上奏?” 刘宜成一怔,不再多言了。 * 今日上朝,所议之事颇多,总分为二点。一为民生,二为边陲。 正值雪季,北方暴雪,植被受冻,屋舍受损,恐百姓难度冬日。尤其兖州、齐州、迎州,雪已成灾,数千亩良田冻损,家畜冻死,更有风掀屋舍致不得安寝、归家者,数不胜数。 如今救灾迫在眉睫,地方官并不能胜任,李祐寅欲派朝官前去三州。底下议论纷纷,未见有人出列。 朱怀颂还坐在李祐寅身后的帘子里,她说:“三州雪灾,当务之急应是救灾。方才陛下提议,请百司朝官中几人前往三州,诸卿可有自愿?”才说完话她就咳嗽不止。 这几日天冷,屋里暖屋外寒,一冷一热的,容易感染风寒。朱怀颂前几日就因染风寒而卧床,现在才好一点儿又来听政了。 朱怀颂先看颜辅仁,又望向齐延永,说:“往三州救灾,境险事艰,非常人所能及。齐相公可有举荐?” 齐延永端好笏板出列:“与其盼他人行,不如躬身做。臣愿前往,以安百姓之心,恤三州之灾害,全心全力。” “不可。”李祐寅出声反驳,“齐卿为相国,如何能出使三州?朕觉不妥,当再择他人。” 朱怀颂问:“相国不可出使三州?那陛下以为,何人能当此重任?” 李祐寅说:“需从长计议。” “天等得,人等不得。陛下要等到何时,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待老天替陛下解决?”朱怀颂又咳了很久,“既相公不得出使,其余宰执、大臣,又有谁愿出使?” 众人默默。 谢承瑢站在武官列末尾,离紫宸殿的大门很近。武官不言文臣事,百官大起居也不过是来听听罢了。他闲得无聊,悄悄看殿上诸位朝官。 有位紫衣文官出列说:“臣愿前往三州,领救灾民。” 谢承瑢没上过几回朝,还认不全殿上的官人们。不过听太后说,这是工部侍郎唐次桓。 安抚使[2]向来由文官担任,武官无权请命。谢承瑢不明白为什么文官们这样不肯去救灾,难道任安抚使也是个困难事么? 底下无人请命,朱怀颂有些不悦:“既然诸卿不答,老身便与陛下自行选定。等选完了,再来知会诸位。” 说罢民生,又言边陲。 自崇源十三年收复延州以来,西燕总扰边境。虽有大将驻守,却还是不能威慑燕人。有文官在紫宸殿上提出,在征秦州之前,应派朝中威望极高的武将先行坐镇延州,一来彻底镇乱,保延州太平,二来,待将来西征,如若溃败,还有守机。 李祐寅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我大周武将众多,不知谁最有此威望?” 有文官出列说:“臣以为,只有太尉能坐镇延州了。” 众臣将目光都落在赵仕谋身上。赵仕谋不置可否,惹得李祐寅很不快。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说:“回陛下,臣以为不妥。” 李祐寅微微挑起眉头:“怎么说?” “延州距京城遥远,太尉身居要职,同兼三衙都指挥使,如若离京,三衙如何?” 朱怀颂赞同道:“纪管军说得是。陛下难道忘了先帝‘不得贬黜太尉’的遗愿了么?将太尉调去西州,也算是另类之贬黜了。” 听到太后搬出先帝,李祐寅烦躁地摆手:“既如此。朝中有威严的大将,除太尉外,无非就是三衙副都指挥使了。朕看,不如就命殿前副都指挥使宋卿前去,如何呢?” 朱怀颂说:“宋卿可以。” 宋骧出列拜道:“臣谨奉诏。” 边陲还有一件事,便是将要提上日程的西征。对此李祐寅也有烦恼,不知选谁为主将,又不知择哪几支军队。今日正好一并提起:“关于西征之事,诸位武官是否有好计策?” 赵仕谋说:“回陛下,秦州位于大周最西北角,南邻被占之梓州,东南接回归之延州,东面又是原州。臣以为,兵分两路,自东、东南而进,先攻秦州东、东南彭阳、辛平两县,随后破敌,于秦安县汇合,合力攻城。” 李祐寅听罢不语。 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说:“太尉所言极是。秦州多山,重峦叠嶂、峻岭危峰,易掩伏兵,易守难攻。如若大军直进,极易孤军深入、腹背受敌。而派多军,分路西征,或可胜。不过也不可过于分散,兵力不齐,将多而意杂,不利合战。两路军或三路军,皆可行事。” 李祐寅忽然放心了:“兵法之事,须看武将。还望诸位卿家了。” 散了朝,天完全亮了。殿外积雪被清了,但砖上还有碎冰,走路很滑。 谢承瑢今早起得实在太早,现在困得直打哈欠。在紫宸殿上肯定不能打哈欠的,出了殿就可以了。 他才打完一个哈欠,就有个官人在后面叫他:“谢官人!” 谢承瑢回头,只见一身着绿服、腰环犀角带的年轻人在向他微笑。 是大理寺正雷孝德。 “雷寺正。” 雷孝德作揖:“谢官人。我早听说官人名号,少年将军,英姿不凡。军营多戾将,官人却是儒将,与百将不同。这几回朝会,我总想与官人多说几句话,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总算抓住!” 谢承瑢作揖说:“寺正谬赞。” “哪里谬赞!是官人应得。” 两人行在广场中央,等四周官人渐少、无人注意了,雷孝德才稍拂袖子,在谢承瑢身侧轻语:“官人方升中卫郎、赵州刺史,下官恰也有些话想与官人诉说。可否一叙?” 谢承瑢回首遥望身后官员,在茫茫一片雪中与谢祥祯对视。随后他转身说:“当然。” 【作者有话说】 [1]:待漏院,宋百官上朝等候宫门开门之所,设于宫城左掖门南。但在本文中,待漏院设置在宫门之内的小广场,既如此,待漏院就变成了“等候进殿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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