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延州吗?”宋稷忽然问。 谢忘琮开门的手一顿:“没人能去,只有我。” “延州很险,守得住,你便是大周功臣,守不住,你就是大周罪人。身在延州,便是有两把刀同时悬在颈上。” “要是人人都怕成为罪人,那西北一个州都守不住。”谢忘琮幽幽,“刀悬项上,能不能活,看我的本事。” 宋稷还在想。 “我去了延州,会替你祭拜宋将军的。”谢忘琮说。 宋稷想完了:“官家料定你能劝我,所以让你来了。”他还是摸着渐渐凉掉的茶,“我不会让女人处在险境,更不可能让你处于险境。” 谢忘琮把开了一点点缝隙的门压上,她想反驳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爱慕你,不是因为你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宋稷闭上眼,双目酸涩,眼泪横流。 “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妻子,我想要一个落落大方的妻子。我不想她们在宅院里相夫教子,我不想我一回来只能听见她们说大道理。她们明明活着,却又不像是活着。我只是想对一个活人过日子罢了。” “什么是活人?” “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 谢忘琮推门的手掌冒了好多汗。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反驳不要反驳,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她们这样,难道不是男人的过错吗?” 宋稷抬起头来。 “礼法是男人定的,道理是男人说的,男人说女人只能相夫教子,男人说妇言不听,怎么到头来,男人又觉得这样不好?”谢忘琮鄙夷道,“我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的思想。” 宋稷非常诧异:“你怎么能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和你从小读的书不一样了?倘天下女人都能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有自己的思想,忽然有一个愿意顺从你,愿意相夫教子的女人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心生爱慕吗?” 宋稷摇头:“我并非是爱慕与众不同的人,这世上人人都不同。” 谢忘琮耸肩:“你要是真这么想,必不会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大逆不道。依我看,世上女人也差不多相同。一样都是活在男人的阴影下,一样都是困在不见人的宅院中。与众不同的,又有几个人呢?” 宋稷说不上来。 “与众不同的,要么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要么就是被人强迫着又变成死人,反正都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男人骂,有的女人也骂,再有想与众不同的,以后都不能与众不同了。”谢忘琮真想翻白眼,“谁不想活啊,谁想当死人啊。这不都是你们想看见的吗?” 宋稷说:“可你已经和别人不同了,你是鲜活的。” 谢忘琮不欲说,抵门的手掌用力更甚:“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我也没什么不同,我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拼命拉起一百五十斤的弓,举起几十斤的枪,不是为了来给谁当不一样的妻子的!”她一掌推开门,“你要不要去延州都随意,大周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我也没工夫和你在这里废话。” 她走了,宋稷茫然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愚笨到不可教。 屋外天要黑了,有燕雀越院而去。 谢忘琮发泄了一通,出了宋宅,又觉失落沮丧。她想着,明日早朝就同官家自请往延州,不用再逼任何人了,也不用再逼自己了。 她在东门大街走,路过白玉馆时,又忍不住驻足。 白玉馆白日少客,丝竹琴声也少,偶有几个小唱在楼下坐着互相说笑。女孩们倚在栏杆边看天上的云,个个眼睛都亮晶晶的。 在这一刻,谢忘琮很想穆娘。她嗅着白玉馆的香味进门,再踩上上楼的木阶,她的目光眺到远处的纱幔。 “你想赎身,这些钱是不够的。” 谢忘琮停在小阁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的轻蔑的笑声。 “穆三娘,你做了娼妓,就得做好一辈子都为娼妓的准备。你生是娼妓,死了自然也要当个娼妓鬼。” 良久,才有无奈的叹息声传来:“八百贯不够,一千贯也不够。到底要多少才够?” “要加起来的十倍、百倍!” 谢忘琮猛地推门,里面围桌坐的两人正惊愕地盯着她。桌面堆满了钱币,还有一团金银珠宝,闪得人眼睛发晕。 穆娘没反应过来:“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你是要赎身么?”谢忘琮问。 妈妈惊得合不拢下巴,一时不知所措了。她想把谢忘琮赶出去,又舍不得谢忘琮兜里那些钱,硬是笑脸相迎。 “谢大官人何故推门?”妈妈起身,“若想见穆娘,一会儿我亲自领了来见您。” “原先我问你,她的身价几何。你告诉我,只有八百贯。”谢忘琮有些摁不住怒气,“怎么,现在又要涨了?” 妈妈挥手帕:“哎哟!您瞧瞧,这大夏天的,何至于动怒呢?这珗京的大米还一天一个价呢,人自然也是如此了。” “放你的屁!”谢忘琮揪住她的衣襟,“人和大米能比较么?!” 穆娘大惊失色:“娘子是官,不能打人!” 谢忘琮盯着妈妈:“大周娼籍三十岁脱籍,怎么,你们想在她脱籍前再狠狠赚一笔?” 妈妈惊恐地说:“怎么、怎么会!” “还是说你们不想放她走?” “您说什么呢!按、按照大周律,我怎么敢……怎么敢不放人呢。是她,是她自己想要提前赎身!和我没有关系的呀!” “那我问你,她赎身到底要多少钱?你给个准话,将来若是再有变,你看我打不打你?!” 妈妈急了,吓得浑身发抖:“我……她……五千贯,五千贯还不成吗?” “五千贯?”谢忘琮一掌将她推到凳子上,“这么多钱,看来你早就在为自己准备棺材了?” 妈妈赶紧将衣领拢好:“穆娘要是这样便宜,您也不会常常来见她了。若她不好,您怎么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呢?” 谢忘琮有些冷静了:“我来赎她,三日后我把钱给你送来,你若敢反悔,我立刻杀了你。” “好官人,好官人!我们怎么敢呢?”妈妈欲哭无泪,“穆娘,你快把她给带走!” 穆娘还盯着桌上那一摊钱看。她道:“我要把钱带走,留给你,我不放心。” 妈妈愣了一下,还舍不得那些钱,可见谢忘琮实打实的拳头,心里又害怕了:“你拿走,你都拿走!” 穆娘把方才装钱的大麻袋理好,一把一把地把钱币往里推。 钱哗啦啦地掉下来,有几枚掉在地上,她也来不及去捡。她先把桌上的清干净了,又弯腰拾钱。 谢忘琮躬身把掉落的钱币捡起来,她看见穆娘的眼泪划过脸颊。 穆娘装好了钱,什么也没说,拖着麻袋就往外面走。麻袋太重了,她完全拎不起来,只能拖拽。粗布擦在地上,倒是将砖都擦干净了。 “我还会偷你的钱么?穆三娘!我养了你十几年!” 穆娘回头剜了她一眼,说:“我呸。” 谢忘琮一直跟着她。 二楼站了几个客人,都直勾勾盯着穆娘。他们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看她的腰和屁股。谢忘琮看见了,扬起拳头:“看什么!” 那几个男人马上怕了,灰溜溜地跑开。 穆娘一直没说话,她拖着钱回屋,依旧还把钱藏在她的大箱子中。 钱很重,她根本就抬不起钱袋,好几次努力都行不通。谢忘琮想帮她的,却被她拒绝:“我自己来吧,你不用费力了。” “认识你十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叫穆三娘。”谢忘琮说。 穆娘却说:“我不叫三娘。叫我三娘,不过是因为我是那群女子中的第三个。” 她把钱箱子锁起来,“妈妈知道我有钱了,她还会来抢的。我要把它们都藏起来,埋起来。” “我会赎你的。”谢忘琮说,“你不用担心这些钱了。” 穆娘望着谢忘琮:“一千贯,我攒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攒到一千贯。我在这儿被困了十五年,才攒到一千贯。” “十五年,一千贯。”谢忘琮问她,“你为什么想赎身呢?等到三十岁,你就可以解脱了。” 穆娘听到了,竟然笑出来:“三十岁就解脱了吗?娘子,进了白玉馆,只有死才是解脱。” 窗外的天要黑了,街上的灯又点起来。有占风铎在舞,叫卖声又亮。 “我在白玉馆十五年了。前五年,我被逼着学了琴、棋、书、画。我学这些,倒并不是为了成为才女。”穆娘坐在地上,她头上的钗子闪着金光,“学琴棋书画,是为了成为玩物,是为了供男人享乐。那些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越有文采,他们越喜欢。除了琴棋书画,还有床上功夫,这才是最让我觉得恶心的。” 有关于这方面的事情,穆娘从来都没有和谢忘琮说过一句,即使她知道谢忘琮一定明白白玉馆的夜晚是怎么样的,可是她还是不敢说。可是今天她敢说了,她平静地看着谢忘琮,“我的初夜,给了白玉馆的一个小厮。我们都是这样的,那么多女人被锁在一个屋子里,不服从的就打,用拳头,用棍子。想自尽不行,想反抗也不行,我们别无它法。” 谢忘琮咽了一口唾沫。 “娘子,我不是只会弹琴的。” “对不起。” 谢忘琮也跟着穆娘一起坐在地上,“我很愧疚。” “我今年二十九了。大周律,妓女三十岁可以脱籍,但白玉馆的妓女不可以。他们想吸干我们的血,他们要在我们脱籍前把我们贱卖出去,到京外,卖给那些粗鄙的乡村野汉、军营里如饥似渴的军人。我很快,也要被押走了。” 谢忘琮很震惊:“怎么会?大周不准有营妓,怎么能被卖到军营呢?!” “律法不准,又能怎么样呢?”穆娘冷笑,“娘子,为什么会有我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不是人,我们和外面的牲畜也没有区别……”她不再笑了,她的眼泪就团在眼中,“所以我想快点走了,如果我不能赎身,我会去死。” 谢忘琮思虑了很久:“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以后无忧无虑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千贯钱其实非常非常多,一麻袋根本就装不下。穆娘拿给妈妈看的只是一部分哈,还有N多被她藏起来了,各种藏,埋起来的也有。 为什么琮姐之前没有帮穆娘赎身呢,因为在大周给娼妓赎身非常麻烦,需要府尹/知州还有朝里面管这方面的官员同意签字才行。琮姐之前也有过帮穆娘赎身的想法,找到朝里官员的时候,那个官员直接说“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前途”,所以她就暂缓了。所以琮姐说她很愧疚。 小谢的妈妈也是娼妓,是被谢爹赎身的,当时也非常麻烦,花了很大代价,赎了她谢爹直接破产负债了,对前途也是毁灭性打击。(题外话,十年前某件事可能人尽皆知,但因为信息闭塞,加上上面下令不准提起,所以小谢的身世才能暂时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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