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四四 别离何遽(一) 谢忘琮准备了五百两黄金,打算用黄金来赎回穆娘。下午她为穆娘赎身上下打点,夜里她又写好了请赴延州的札子,就等着早朝的时候递上去。 如果官家同意她去延州,她就必须要在走之前赎出穆娘,再找个地方安置她。夜里她睡不着,就在想着穆娘应该去哪里。她知道珗京才是最大的牢笼,离了珗京才最自由。 夏日的清晨还热,垂拱殿里也很闷,水汽团着,不准人喘息。 谢忘琮正要上奏,忽听身后宋稷出列。 “臣愿起复赴延州驻守。”宋稷说。 谢忘琮握笏的手一松,她好像又可以喘息了。 李祐寅很高兴,即刻任命宋稷为延州马步军都部署,不必上谢表。宋稷却说:“臣得起复,已获陛下最大恩惠,又如何敢不奏谢表。” 如此,才又按规矩来。 谢忘琮觉得昨日对宋稷说得话太重了,故在下朝后又向他请罪。 宋稷的脸色比原先更差,但还是衣帽整洁,一尘不染。 “宋管军。”谢忘琮向他作揖,“昨日我对你说了难听话,其实是我不对。管军识得大义,比朝中任何人都值得在下钦佩。” “倒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其实你说得不错,我爹爹还在延州,我应该亲自去一趟。”宋稷说话声音虚得都快听不清了,他反复看了好几次谢忘琮,还是没勇气把想要说的话说出口。 快走到左掖门,他对谢忘琮说:“我会早些去的,但我的两个孩子还小,他们又没娘亲,我实在不放心。濛儿好说,放在他姑母那里,泓儿大了,我还是想把他送到军营里去。” 谢忘琮说:“要真想送来从军,放在我这儿,让我来带他吧。” 宋稷笑了:“放在你这里,我很放心。有劳管军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还有一心愿未了。延州路远,或一去不回,我盼着这心愿能成。”宋稷拱手,“我不是一定非要你答应。” 谢忘琮说:“你说了,我看看能不能答应。” “我走的那天,你能来送送我吗?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谢忘琮没做一刻犹豫:“我会同管军告别的。” “要一直送到长亭啊,不要只到通和门。”宋稷狼狈起来,“长亭,才该是送别之地。” 谢忘琮与宋稷在宫门口相别。夏阳毒辣,她要融化在这般天地里。 白昼虽长,但也是弹指间过。 谢忘琮想着白玉馆的穆娘,夜幕临时,她揣着五百两黄金去赎人。 白玉馆依旧是纸醉金迷模样,酒味香味交在一起,熏得她睁不开眼。妈妈早就在门口等她,看见她的身影,笑得快要合不拢嘴,连忙招呼:“谢大官人!” 谢忘琮并不同她笑,板着脸问:“穆娘呢?” “我带您去见。” 还是二楼那个小阁,穆娘坐在里面等了一天了。她既盼着谢忘琮来,又盼着她不来。盼她来,是期望有人来救她;盼她不来,是不想做个累赘。 可是人还是来了。穆娘见到谢忘琮的一瞬间,眼中又有泪花蹦出来。 “五百两,黄金。”谢忘琮把黄金丢在桌上,“叫人来称一称,看是不是五百两。” 妈妈赶紧解开丝绸的包袱,果然是金灿灿的黄金,真是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她摸了一把嘴角,拿起一块就放嘴里咬。 “是真金么?”谢忘琮问。 妈妈嘿嘿笑:“是真的了,是真的了。”她又真的称了一下,惊喜说,“确实是五百两黄金,那就约是五千贯钱了。” “现在能赎她了吗?” “能,当然能。”妈妈弯着眼睛,“身契都准备好了,穆娘就等着您哪。” 她把身契拿过来,谢忘琮看见上面的名字:穆逢林。 “都在这儿了。”妈妈趁谢忘琮不注意,悄悄摸摸要去摸那些金子。 谢忘琮一掌拍在黄金上:“都在这?籍契呢?” “籍契?”妈妈干笑着,“您是做足了功夫才来的哪!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忘了,是我忘了。”说完,又胆战心惊地去找籍契。 穆娘盯着她们看,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特别紧张,一直抓腕上的镯子,无意将纤白手臂抓出几道红印。 妈妈很久才出来,扬着穆娘的籍契给谢忘琮看:“这下总齐了。” “五百两黄金还堵不住你的嘴巴呢,还想来糊弄我?”谢忘琮夺过籍契,又仔细看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两份契都交给穆娘。 穆娘的手有些抖了,她难以置信地接过自己的身契和籍契,一字不落看了五遍。终于,她问:“谢娘子,我自由了吗?” “你自由了。”谢忘琮告诉她。 “我自由了……”她笑了,“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做娼妓!” 妈妈在边上看着,莫名有些心慌:“穆三娘,你自由了,还不谢谢谢大官人?” 穆娘不理她,把两张契塞到袖子里,又用力扯下手腕上的玉镯。镯子箍着她的手,生生把她的手磨出红痕。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她只觉得痛快。 她把玉镯砸向妈妈,又把头上、耳朵上所有的首饰都拿下来,全部丢在地上。 妈妈傻了眼,伸臂去接那些值钱的玩意儿,还大声骂她:“腌臜婆子,这些都是好珠钗,怎么能这样摔?” “你他妈的谁啊?”穆娘不仅要摔,还要在上面狠狠啐一口。她说,“恶心,恶心!” 她回到自己的小阁,报复一般剪破被褥,还有她抓过无数回的床幔。她把屏风推倒,又拿起琵琶,攥着琴头,将琴狠狠对着地上砸。 琴音碎裂,细弦疲软。而此刻,她的所有噩梦都结束了。 门外围着不少人观望,有人轻蔑冷视,有人憧憬神往。 但她们是怎么样看她的,穆娘一点都不关心。 妈妈闻声赶来,看见一团乱的小阁,又哭又喊:“我的祖宗啊!你你你……” 穆娘还觉得不够,她真想把白玉馆烧掉。 谢忘琮在门边看着,一直没有出声。她知道穆娘在发泄,她希望她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砸光,把过去都抛掉,这样就可以坦然地再活了。 穆娘砸碎了她最后一把琴,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她终于哭出来了,她看着这一片狼藉,大哭不止。 门外不少人都开始掉泪。有人说:“真好,她可以走了。”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呢?我也想走……” 谢忘琮回头望这些娘子们。 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衣裳,戴好看的首饰。她们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可她们眼里一点光都没有。 在那一刻,谢忘琮想把她们都带走。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馆里又在唱这一首《清平乐》了,谢忘琮深深记得这一首曲子。 那是她和穆娘的初见。 人世间有千千万万个穆娘,可谢忘琮只能救一个穆娘。她觉得难过。 “走吧。”穆娘空手出来,她的泪还没干,眼睛也红肿着。 谢忘琮问她:“还有什么东西没拿么?我已经叫人把你攒的钱运走了。” 她摇头:“那就没有了,我全身上下,除了我辛苦赚的那些钱,就只有我而已。” “走吧。”谢忘琮拉过她的手,“跟我回家吧。” 夜街繁华,灯光如昼。 谢忘琮与穆娘从这些灯下头穿过,无数光影落在她们头上。 穆娘抬起头,把外头的一切好光景都记在眼里了。她说:“以前我只在里面看外面,以为外面好看。等我出来了,才知道外面比好看还好看。” “还有一辈子可以看。”谢忘琮拉紧她的手,“还有一辈子可以活,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月色朦胧,谢忘琮看着穆娘,盯着她眉尾的小痣。在月色里,穆娘,和阿娘,好像叠在了一起。 “我该去哪儿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的家早就没了。”穆娘说。 谢忘琮清醒过来:“我会给你找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你不要担心。” 穆娘含泪说:“五百两黄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娘子,我还不清了。” “不要报答。”谢忘琮拂去她的眼泪,“我不仅是在救你…… “你要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 十月初二,官家批复谢承瑢回京的札子传到了均州。随札子而来的,还有两封诏书。 其一,是除授谢承瑢为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诏书。“因马军司副都指挥使阙,故召谢卿回京”。其二,是除授赵敛为均州马步军都部署的诏书。 手诏中说,“赵敛本是丁忧去职、服丧三年,奈何朝中事务繁多,朕一时忘却。今得谢卿提醒,故来补上”。复赵敛原官阶“拱卫大夫、慈州团练使”,因赵敛在均州平叛有功,故在此任上落阶任安州承宣使,授均州马步军都部署。 诏书出来,最愤懑的当是兵马钤辖秦书枫。他自以为该高赵敛一等,可如今赵敛却任了都部署,自己还要受赵敛节制,非常不悦。均州其他人倒并没有什么怨言,纷纷来祝贺赵敛升迁。 但赵敛也不是很高兴,他盯着诏书,愁眉不展,整夜难眠。 军营里依旧日日操练,喊声枪声不绝于耳。谢承瑢正在帐子里同他交付均州诸事宜,但他听不进去,左耳进右耳出,这儿动动那儿看看,像极了当年在学堂里的样子。 谢承瑢叫他:“你动来动去的,我跟你说的你到底听没听清?” 赵敛张大嘴巴:“听清啦。你说要重整军队,招募新兵,我都听到了。”他一手指头勾起谢承瑢的耳垂,“十月里招兵?怎么也得等到春末。” 谢承瑢拍开他乱动的手:“十月里就不能招兵?什么时候都能招兵。” “春日里不是要播种么?好歹等他们丰收完,播种完。你春末再走,我就春末里再招。” 谢承瑢笑道:“我若是明天就走呢?” 赵敛继续伸手摸他耳朵:“你若是明天走,我还有心思招兵?” “我还有几个事儿要跟你说。”谢承瑢又要说到均州的军务,但赵敛不是很想听。他抱着谢承瑢的手臂撒娇:“你还没走呢,就急着把这些都跟我说。你就不能走之前再说?” “那么多事儿,我说不完。” 赵敛摇头:“你可以白天说、夜里说,总能把这些事情说得完。可我想对你说的话,白天说、夜里说,说一辈子也说不完。” 谢承瑢无奈道:“说什么话?” “我舍不得你走。” “不是你叫我走的?现在你又舍不得。要是你舍不得,我立刻就向官家上疏,辞了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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