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六说:“我听说这个骆永诚刚愎自用,十分自以为是。恐怕他是故意给节使使下马威的。” “随意了,他若是小瞧了我,我反而好做。” 彭六舀了一碗凉水递给谢承瑢喝,说:“这个秦书枫紧跟着节使,总不会到了均州,连吃饭睡觉都要缠着吧?” 谢承瑢呛了一口水,眼中微微震撼:“不能吧?” “我猜的呢。”彭六笑着说,“吃不吃蒸饼?我才买的。” 说话间,有个瘦弱的小孩儿站在远处树下盯着他们望。这小孩儿穿得破烂,脸上脖子上早已被太阳晒黑透了,翻着白皮。他拽着破烂的裤缝,咬着嘴唇,时不时作吞咽动作。 他是在看彭六手里的蒸饼。 “是附近的小孩儿。”彭六说,“方才路过一个村子,湖里面不都是避暑讨凉的孩子么。” 谢承瑢看这孩子像是饿了好久,便招手叫他过来:“小郎君。” 小郎君扭扭捏捏的,先是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又犹豫地不肯上前。 “是饿了吗?我有蒸饼,你拿去吃。” 彭六明白谢承瑢的意思,把蒸饼放在手里,引那小孩儿过来。 小郎君是饿坏了,连说了四五声“多谢”,抓着饼狼吞虎咽起来。谢承瑢担心他噎坏,又倒了水给他喝。 “你家在哪里?天这么热,你到处乱晃,小心中暑了。” 小郎君把水咽进肚子里,说:“我家在边上村子,我不是乱晃,我要去找我爹。” “你爹?”谢承瑢朝均州城方向看去,问,“你爹爹是在均州城里?” “是,我爹爹是均州的禁军,我听人家说,他们正在修城墙呢,我远远地就能看见我爹爹了。” 谢承瑢有些纳闷:“禁军怎么会修城墙呢?你爹爹是禁军,不是厢军?” 小郎君坚定说:“我爹爹是禁军,他姓吕,还算个小将军。就跟您一样。” 谢承瑢闻之欣喜:“要不要跟着我到城里去?我再歇半晌就要启程,这儿路远,你走丢了怎么办呢?” “不要了,我远远瞧一眼就得回去了。”小郎君捏着粗布的衣衫,“我娘还等着我晚上回家吃饭呢,我太想我爹了。马上我就要走了。” 他说完真的要跑,谢承瑢怎么都劝不住他。 “你爹爹叫什么?等我进了城,叫他回来见见你和你阿娘。”谢承瑢说。 “我爹爹叫吕征。”小郎君咽了一口唾沫,“我爹爹……有好久没回家了。” ** 天气热,骆永诚懒得出门。 他知道新任的马步军都部署要到了,昨天也有人传来消息,说人要来了。 但他就是不想出门。 他忙着吃葡萄,忙着吹冰,避暑,哪来的闲工夫。 “天快黑了,副部署还不到城外接人吗?”骆永诚手底下的小将周蒙说。 骆永诚拨弄冰上凉气,故作高深:“人不是还没到么,急什么。” 周蒙躬身,想来还是觉得惊叹:“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真叫人称奇。” “哼,小儿也配?”骆永诚坐直了,吐掉嘴中葡萄皮,“老子四十岁才建节,他凭什么?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来管我,马步军都部署,你看看他坐得稳吗?他知道那六个字怎么写吗?我是打惯仗的人!” “是,节帅说的是。”周蒙拿扇子给骆永诚扇风,又说,“可我听别人讲,这个谢承瑢,他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生得个儒生模样,杀人却厉害。” 骆永诚更不乐了:“什么佛面蛇心?我只听说过‘相由心生’。他长得就懦弱,心还能强悍到哪里去?他杀人厉害,谁不会杀人?我比他多吃了二十多年的饭!还能怕他?” “是,是。”周蒙放心了。 吃完了葡萄,终于有人来说:“节帅,马步军都部署和兵马钤辖到城门口了。” 骆永诚扬起眉,嘲弄说:“总算到了。昨天就说要到了,今个儿傍晚才慢悠悠地来,乌龟爬得都比他快!” 周蒙问:“现在是去接他么?” “接,当然要接。去,把我那件御赐的铠甲拿过来,我穿了去见他!” “穿御赐的铠甲?” 骆永诚挺着胸说:“当然是陪小孩子玩玩。” 入夜了依旧炎热,骆永诚带一队人到城门口,恰遇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代议恒。 二人对视,皆斜眼冷哼。 骆永诚说:“代管军来得可早,眼巴巴地在这等着呢?” 代议恒说:“京城下来的都部署,自然要迎。” “你来这么早,人家未必第一眼见到你啊。”骆永诚拍拍肩头,“跟着我,去接人。” 一小队在城门口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人了。骆永诚仰着头看,先见走在最前面的粗犷大汉,以为这就是某位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细来想想,年纪似乎对不上。又往后看,这才瞧见骏马之上的年轻人。 确实是样貌出众,骆永诚想着,所谓“佛面蛇心”,是不是蛇心不知道,看面相确实好欺负。 代议恒也看,他知道新来了位都部署,却不是姓甚名谁。朝中有资历做马步军都部署的武官不多,兴许是纪阔那样的人物。 可他抬起眼,分明见到个青年人。 那青年人未着甲衣,只穿一身青绿色。他头戴的那只银冠,清冷冷的,像极了今晚的月光。 代议恒愣住了:“怎么是……” 瑶前身为雄略左第二军都指挥使,也跟着自家上官迎接新官。他也借着月色看见了,心立刻就悬起来:“是他?他不是在秦州么?” 谢承瑢背挺得很直,倒不是因为他装样子。他的肩实在太疼了,只要稍稍弯一点,伤口就要扯到衣服,会更疼。 所以他只能挺直着背沉着脸,这样比较好过。 他从马上下来,先见到这位副都部署。 “节使一路辛苦!”骆永诚朝他作揖,“真是传闻不如一见,见过节使!” 谢承瑢仔细看了这人的脸,约五十岁,微胖,须髯俱全,说不上和蔼。 脸怎么样倒是其次,身上这身铠甲才最惹人眼。谢承瑢看他这身威武的铠甲,再将视线移到脸上:“骆副部署。” 秦书枫同一众人拜,只有谢承瑢还一直盯着那副甲胄。 小门边上正有一队小兵在修城墙,嗡嗡乱作一团。 谢承瑢瞥了一眼那边修墙的兵,又瞥了一眼骆永诚,还是忍不住问道:“均州形势很紧了?” 骆永诚一怔:“都部署此话何解?” 谢承瑢认真道:“忙着修墙,又忙着穿甲,还不算形势很紧么?还是你们得了消息,西燕一个时辰之后就要打进来了?” “啊,自然不是。”骆永诚觉得有点窘迫,“倒不是很紧,我想着来迎都部署,自然是要隆重些的。” “是很隆重,下回就不必这么隆重了。”谢承瑢把目光放在骆永诚后面的人的身上,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脸上笑意竟然全无了。 “都部署。”代议恒和瑶前一起拜道。 谢承瑢有些沉默,骆永诚见机说:“这是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和部将,雄略军这几年都是屯驻在均州的。” “我知道。”谢承瑢说。 骆永诚搓手:“那,进城吗?” “带路吧。” 谢承瑢随骆永诚往城里去,约走三步,后头修墙的人堆里传来一句:“二郎!” 月色萦绕着周身,谢承瑢停在月色中,向那片人看。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地看见许多光膀子的大汉,高高壮壮的,淋漓的汗水反着月光。 骆永诚脱口而出:“先前大雪,城墙塌了些,这是城里的厢军,正在修墙呢。” 谢承瑢还是看着那群人:“冬天塌的墙,夏天了还没修好?” 骆永诚支支吾吾说:“慢、慢慢修么。” “这些是厢军?” “是厢军。” “是厢军?”谢承瑢又问了一遍。 骆永诚马上心虚了,但他还是坚持说:“是厢军。” 谢承瑢笑了一声,很真诚说:“均州好地方,厢军都能比得上秦州的禁军了。” 骆永诚不解:“都部署这话又怎么说呢。” 秦书枫嗤笑道:“说你这儿的厢军壮呢,厢军如此,禁军一定更了不得吧?” “啊,是。”骆永诚赔笑道,“西北人,长得都比较高壮。” 彭六噗嗤一声笑了。 谢承瑢责备地看着他:“笑什么?” “骆副部署真是个善良的人。” 骆永诚没懂什么意思,以为是在夸他,自然谦虚起来:“岂敢岂敢。” 彭六又笑了,这下骆永诚反应过来了:“你!” “别胡言乱语了。”谢承瑢冲彭六说,“没点规矩。” 彭六捂起嘴巴不说话了。 一直往里走,谢承瑢看见路边的药铺,在彭六耳边轻声说:“看到药铺了么?趁着药铺没关门,你去抓点儿药来。” “好。” 说罢,彭六脱离队伍就走。 骆永诚看见了,回忆到刚刚谢承瑢训责过这个小兵,想出个风头,就训斥起来:“真是没有规矩,冒冒失失就跑了。” 谢承瑢淡淡说:“是我允许的,怎么了?” “啊,是吗!”骆永诚狼狈地作揖,“我还以为……” “骆副部署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就可以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吗?” 骆永诚被训了一通,心中非常不快。但他不敢反驳谢承瑢,只能尴尬地说:“是,是。”等谢承瑢走远了,他咬牙说,“呸,他妈的什么东西!” 谢承瑢回头看他:“骆副部署。” 骆永诚谄媚地笑:“谢节使。” “跑快点,”谢承瑢也笑回去,“你太慢了。” 【作者有话说】 以节度使任副都部署的可称为“节帅”。
第126章 三九 夜来频梦(二) 新官上任,一般都是过几日才接手州中事宜,但谢承瑢当晚就来查均州禁军名录了。 他叫均州雄略军与天武军的将军们都到帅帐里,围一张长案坐。 诸位部将猝不及防地被叫过来,不明何事,只板正地坐着。 谢承瑢问骆永诚:“平日都练兵么?” 骆永诚答:“练,其实同京中一样,大早上起来晨训,到傍晚放饭。” “天武军有多少人?” “天武有四军,恰一万人。” 谢承瑢翻过士兵名册,仔仔细细看了这页人名,问道:“恰恰好一万?算不算辎重兵、勤务兵等兵?” 骆永诚在案子底下搓手,笑说:“不算,都是实打实能打仗的禁军,我哪能骗都部署呢。” “节帅多虑了,我刚过来,确实是要例行检查的,并不是质疑。”谢承瑢继续看厚簿子,又问代议恒,“雄略军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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