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带着你来见先生。” 谢承瑢不语,但心中百般思索。 刚柔并济,该藏锋处露微芒,该露锋时稍含蓄。出其不意,意料之外,却又如此令人赞叹。赵敛一心求的所谓“柔刀”之法,不也有相似之理?用笔要刚柔相济,执刀要刚柔相济,为人也要刚柔相济。出招时留一刃,收招时放刀光。执刀若此,行事又该如何? “二郎,先生下学了。”沈宅仆从来说。 赵敛立刻端正跪坐,说:“学生恭候先生。” 谢承瑢也随着端坐,他不经意间瞥了赵敛的侧脸,就那一瞬间,他觉得赵敛没有之前那样天真纯澈了。他看起来很冷漠,很沉稳,他的眉头紧皱,好像藏了很多心事。 谢承瑢想,赵敛应当是很明白朝里的事的,至少是比他明白。 “二哥。” 赵敛转头看谢承瑢时,又变成了真挚热忱的人了。他问:“怎么了?” “二哥与官家师出同门,所以能猜到官家心中所想,对吗?”谢承瑢问。 赵敛先是沉默,随后眯着眼笑:“我又不会读心术,哪能猜到官家在想什么?妄议官家心思,这是要被贬黜的。” “可你既然猜不到……” 谢承瑢话未尽,便见一鹤发老人自长廊而进。 沈沛着素净圆领袍,头戴玉冠。虽脸生褶皱,仍双目炯然,微星隐闪。他眼含笑意,分明白发苍苍,却一如意气风发之少年。 谢承瑢有许久没见沈沛,这一见,竟有些惊愕,迟了一步才拜见:“请沈先生安。” 沈沛年过八旬,走路根本不需拄拐。他健步如飞,快步到椅子边坐下来,说:“昨日才见,阿敛又至,还带着友人来了?” 赵敛说:“是,这是新任马军司都虞候。”他望向谢承瑢。 “晚辈谢承瑢,拜见先生。” “哦,我记得你,后来到学堂念书的么。”沈沛拂白须笑道,“怎么样,那年学的书,都懂了吗?” 谢承瑢答:“似懂非懂,还需请教。” “要请教什么?” 赵敛说:“是他来问,也是我来问。今个儿朝堂见闻,说与先生听听。” 沈沛晃手:“来考我了?看我年纪这么大,糊涂了没有?” “不敢。”赵敛给沈沛倒茶,将今早朝见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沈沛闭眼听,又幽幽道:“倒挺高深。阿敛怎么想?” “太后仙逝,举国悲痛。官家言国丧之期才尽,心中悲痛难以自拔,暂无心封赏。依我看,心痛是假,等新时机是真。” 沈沛点头:“你猜官家几时会封赏?” 赵敛说:“如若不出意外,西征军一回京,官家就会封赏。” 谢承瑢疑惑道:“既然官家说先不行封赏,为何要单升我的官呢?” 赵敛望向他:“西征擒虎军主将是谁?” “我爹爹。”谢承瑢反应了很久,终于有些猜出来,“先封我,是为了让我爹爹安心带兵回来?” 沈沛也笑,他抿了一口茶,说:“如此说,倒也不是不对。” “谢虞度候是功臣,你也是功臣。既是大功臣,那就要同别人都不一样,这样才能显出对谢家的宠爱,此荣宠是大周独一份的,是所有人都没有的。其目的如何,你应该知道吧?此为其一。”赵敛说。 “其二如何?” 赵敛又道:“当然是为了定马军司,为了定你。你做了马军司的官,就分不到殿前司的兵柄了。” 谢承瑢想明白了:“官家不想把殿前司的兵柄分给我,所以先封我。他借着升官的名义将代将军调去均州,是为了拆掉太尉的左膀右臂吗?” 赵敛颔首:“均州离珗州遥远,代将军去了均州,与我爹爹再无办法联合,官家也可高枕无忧。定了你,等你爹爹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我爹爹的兵权了。” “那这样说,官家已经是扯掉了那张布,表明了要与太尉对立,是么?既如此,何不让太尉想方设法脱险?” “官家还没动呢,我爹自然也不能动。现今只是擦了边儿,还未触碰内里。”赵敛抚摸谢承瑢的手掌,“况且就算官家要针对我爹,能怎么做?” 谢承瑢陷入沉思:“辞官?” “还有呢?” “总不能是造反。” 赵敛又笑:“造反要有个由头,要出师有名,否则就是乱臣贼子。君要诛臣,臣无任何办法。” 谢承瑢紧张地握紧赵敛的手:“怎么会,官家没有任何道理杀太尉。” “是,不要说杀太尉,先帝有遗诏,官家更不能罢免太尉。这好似死局,结局如何,要看我爹爹与官家谁更厉害了。”赵敛再伸另一只手安抚他,“我们都知他目的,最坏不过让我爹交出兵权,远离珗州;也知他过程,一步一步吃掉我爹的兵权,拔掉我爹的心腹。其理有据,无可反驳,唯有一步一步依他所想而走。” 谢承瑢默默良久,问:“没有办法转圜?” “当然有,鱼死网破而已。” 沈沛哈哈大笑:“阿敛说得不错,可官家并没有逼得很紧,事事留一生机,你到哪里鱼死网破?” 赵敛面向沈沛:“这就是我来找先生的原因。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破此局。” “官家逼得不紧,何以见得?”谢承瑢问。 赵敛耐心答道:“先是令我大哥选尚长公主,断他仕途,其意是绝了我家文武双执之念想。可他却留了我的路。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好多年都没有动向;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封我做武官,赐我荣华。我爹若真想做什么,也没有什么适当的原由。就算我爹要做什么,官家不还有你谢家么?到时候,用来打我们家啊。” “怎么会?我不会的。” “来日君诏下来,你岂有不从之理?我做了乱臣贼子,你不诛我,那你也是乱臣贼子。” 赵敛说这话时,眼里露出无限平静,好似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儿。 谢承瑢流了冷汗:“我下不了手。” “所以要回避。出征前我要调去雄略军,和你分开,也是为了回避。我与你之间,是一定不能站在同一处的,只有回避,才能最大的保全你我。” 沈沛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阿敛,你把什么秘密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告诉官家?” 赵敛说:“不怕,我信先生。” “做事留有余地,才能无懈可击。官家很善权术,恩威并用,恰到好处。”沈沛整理自己的胡须,“我教出来的,都不会很差的。” “我知道先生致仕后再不参政,所以才能如此来问先生。我也知道,倘若官家来问先生,先生一定也会给出办法。先生从不屑讲阴谋,我尊先生。”赵敛朝沈沛作揖。 谢承瑢见此,也作揖:“那后面官家又会如何?二哥能猜得出么?” “我猜官家会升我的官,可这也是必然,他无理不升。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沈沛又笑:“那只能说,阿敛远不如官家有能耐。先帝遗诏并不是无解,官家必然已想好了对策,不然怎么落子呢?” 赵敛问:“什么对策?” “我不知道。”沈沛笑意隽永,“若你能猜中,那算什么帝王心术?去问问颜培德吧,他比我厉害,或许他能猜中。” 赵敛说:“颜相公不喜这些权术,我去问他,倒还不如自己琢磨。” 沈沛笑得抖肩:“他不喜欢,不代表他不会。他是天下第一才子,那么多读书人歌他颂他,他如何不知?人越清高,越不屑搬弄这些是非。我非清高之人,自然比不过他了。” 赵敛不语,谢承瑢也不语,这堂中又安静下来。 沈沛顾着滤茶,放鼻前嗅了,说:“要想平安顺遂,不如归降,交了兵权,了官家心事。可你爹又舍不得,毕竟是先帝之愿,他怎么能背叛先帝呢?就算到死了,也得想着如何替大周谋划,如何收服西州,如何稳住朝堂。你爹苦了一辈子,旁人不懂他,以为他是嗜权如命,我却是知道他的。不然你爹带着你来向我拜师,我也不会应允。”他品了一口茶,又说,“你大哥跟着颜辅仁学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到最后,也落得个空想。就像先文康太子,跟着颜辅仁也学了什么王道仁政,还没得空施展,就没了。或许这便是上天的意思,你觉得呢,阿敛?” “说是上天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官家的意思。王道仁政,只有官家能学,太子不能,臣下更不能。” “皇位,是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皇权,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想安稳地坐上去,恩、威,刚、柔,是必然要有的。颜辅仁太软了,他讲得那些大道理,空谈而已。我和他斗了大半辈子,一面佩服他心中大义,一面又不信他心中大义。理想之国罢了,那是千年万年都未必能出得来的。” 沈沛眼望一旁的屏风,看上头那副江山画卷,叹气道,“颜辅仁太纯粹了,他真像个小孩子。可是在皇权面前,哪会有这么纯粹之情?那是母子、夫妻之间都要相互算计的权力,越纯粹的人,只会越无能。” 谢承瑢低下头,猛觉朝野汹涌。他自个儿搓着手掌,脑中思绪万千,但真要挑出来细想,又什么都没有。 “我们走吧,昭昭。”赵敛忽然拉住他。 “走了?” “走了,我已经明白了,没什么好问的了。” 赵敛和沈沛拜别,同谢承瑢走过那一片素雅的院子。 阳光正好,头顶树叶松散,透过无数光下来,落在谢承瑢的头上。 赵敛心欢喜,用手背轻抚过谢承瑢脸上的淡疤,见他愁眉不展模样,问道:“怎么了?” “二哥是纯粹的人吗?” 风吹过树梢,摇出声响。赵敛的指腹摁住谢承瑢的疤,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谢承瑢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敛。” 赵敛平心定气地回话:“我不会伤害你的,昭昭,我永远都不会。” 【作者有话说】 [1]:从流飘荡 任意东西——浅谈《蜀素帖》的技法[J].李静.中国书法.2015,(08):62-69.
第100章 三二 平流处(三) 谢祥祯与谢忘琮于五月二十日归京。这次不像先前延州复还那样浩大了,各军从小城门回营,没有惊扰百姓。 谢承瑢在军营门口等爹爹和阿姐回来。他很思念谢忘琮,一见到她,马上就张着手臂跑过去。 “阿姐。” “昭然!”谢忘琮从马上跳下来,跑到谢承瑢面前。她要仔细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幸好没胖也没瘦,没什么好说。她拍着谢承瑢的肩膀道,“好久没见了,我真的是很想你。” “我也好久不见阿姐。”谢承瑢笑了,“秦州辛苦,阿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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