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只见中土直颈琵琶,竖抱弹奏,以指拨弦而奏乐,四弦四相十二品。 而眼前这把《隋书》中所载之横抱弹奏的曲颈西域“胡琵琶”,有着梨状木质音箱,瓢形板面,底部由二十五根弯曲的木条制作。琴尾部留有一开口作为“莲座”。琴身上开三琴孔,曲颈无品,使用十一条丝质的弦。在弹奏时,前十弦两两成对形成五组,最后一弦单独弹拨。这种乐器,经过整个北宋,在中原已经罕见,但读过书的士人都能记得起,它曾于唐及五代乱世时大盛流行,白居易诗《琵琶行》中,所赞: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之琵琶,指的不是宋人熟悉的竖抱直颈四弦琵琶,而就是这种横抱演奏的十一弦曲颈胡琵琶。 所以汪元量眼里一见这件形制已然稀有的西域琵琶,目光就被它牢牢的锁住了,再也舍不得挪开一步。毕竟都是爱乐之人,伯颜手里这把珍贵的名琴,也是汪元量的心头所好。 这把以香木制成的乌德,在制作过程中,每一条木头都在大马士革的玫瑰油中浸泡过三十天之久。琴在制成后,浓烈的玫瑰香气携带终身经久不散。琴板上有贝壳镶嵌打磨而成的抽象图案,经过了磨光工艺的贝壳在幽暗的室内反射出闪烁的微光。汪元量是宋宫廷中乐人,览名琴无数,对真正的珍品乐器仅凭肉眼一看就能辨别。此时的汪元量,心中已经只剩下一个乐人与一把好琴突然在一个陌生之地相见的激动与不安,作为一个南朝宫廷御用琴师,能与此琴相见,已是前世千万载修得的殊遇。 当伯颜主动把这香气四射的名琴递给汪元量,让他细瞧时,伯颜发现对方眼中好象被点燃了一对火苗。汪元量眼里光,跃跃欲试的闪动,显然这位宋宫琴师也为能亲手触摸这把乌德为荣。 音乐可以跨越语言、国界与种族,也唯独音乐可以有次奇效。它把本来该相互敌视的两个人,用旋律连在了一起。让他们暂时忘却了仇恨。 汪元量轻拨丝弦,清脆的音波穿透空间内凝滞不动的空气。伯颜顺势给汪元量递上一枚鹰羽毛制作的琴拨子让他试一试手。汪元量此时已经忘情,沉醉在音律的欢喜当中。他没有和伯颜客套,当即接过了鹰羽,试着在这把琴上弹奏了一曲自己脑海里的新调。这新调本是为祝谢太皇太后七十三岁天寿而编的曲,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宋宫里演奏,他就成了被俘的囚徒。 汪元量奏乐奏的痴情,仿佛全身心的栽入了深渊。一时忘乎所以,情动处已不知自己身于何处。一曲下来终了时,汪元量却已是泪眼婆娑,他为自己悲哀,更为他所侍奉过的那个南方烟雨中掩映的锦绣王朝的最后灭亡而悲哀。如今国已灭,身还在,不知前途几何?一路北行,去往风沙酷寒的塞北关外之地,此一去,究竟尽头又在哪里?茫茫沙漠,无来处亦无归处,怎不叫人伤心? 元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然间醒悟自己是在敌方统帅的面前,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在鞑酋面前落泪?!慌忙中忙引袖拭去脸上泪痕,但是惶恐的神情无法掩饰,被对方尽收眼底。 伯颜并不想于此时此刻调侃眼前这位精通音律的南人琴师。他只是笑吟吟的从元量手中重新接过这把乌德琴,手似乎漫不经心的一拨,弹出一个巴雅提木卡姆的前奏,一串怡丽婉转的音符从伯颜手中所持的鹰羽拨子下飘出,然后他口唇微启,吟唱了一首“贾希利叶”时期著名吟游诗人乌姆鲁勒.盖斯的《盖斯悬诗》。一开头,就是那被阿拉伯人传唱的千古名句: “朋友,请站住!陪我哭,同记念!” 此一句即出,如泣如诉。汪元量虽听不懂那歌词,但心里仍然可以感受到溢满胸怀的悲凄。 伯颜并不停歇,在开头的“纳西布”唱过后,一口气唱出了下面的词句: “ 忆情人,吊旧居,沙丘中,废墟前。 南风北风吹来吹去如穿梭,落沙却未能将她故居遗迹掩。 此地曾追欢,不堪回首忆当年,如今遍地羚羊粪,粒粒好似胡椒丸。 仿佛又回到了她们临行那一天,胶树下,我象啃苦瓜,其苦不堪言。 朋友勒马对我忙慰劝:‘打起精神振作起,切莫太伤感!’ 明知人去地空徒伤悲,但聊治心病,唯有这泪珠一串串。 这就如同,当年与乌姆.侯莱希及其女仆乌姆.莱芭卜的历史又重演。 当年她们主仆芳名处处传,如同风吹丁香香满天。 念及此,不禁使我泪涟涟,相思泪,点点滴滴落在剑。 但愿有朝一日与群芳重聚首,难得象达莱.朱勒朱丽欢聚那一天! 那天,我为姑娘们宰了自己骑的骆驼,不必大惊小怪!我与行李自会有人去分担。 姑娘们相互把烤肉抛来传去,喷香肥嫩,好似一块块绫罗绸缎。 那天,我钻进了欧奈扎的驼轿,她半娇半嗔:‘该死的!你快把我挤下了轿鞍!’ 我们的驼轿已经偏到了一边,她说:‘快下去吧!瞧,骆驼背都快磨烂!’ 我对她说:‘放松缰绳,任它走吧!别撵我!上树摘果我岂能空手还!’ 我曾夜晚上门,同孕妇幽会,也曾让哺乳的母亲把孩子抛在一边。 孩子在身后哭,她转过上半身,那下半身在我身下却不肯动弹。 有一天,在沙丘后她翻了脸,指天发誓要同我一刀两断。 法蒂玛!别这样装腔作势吧!果真分手,我们也要好说好散! 是不是我爱你爱得要命,对你百依百顺,才使你这样得意忘形,傲气冲天! 果真我的品德有何让你不满,把我从你心中彻底消除岂不坦然? 又何必眼中抛落泪珠串串,似利箭,把一颗破碎的心射得稀烂? 足不出户,闺房深处藏鸟蛋,待我慢慢欣赏,慢慢玩。 昴宿星座象珠宝玉带,闪闪烁烁挂在天边。 我躲过重重守卫去把她采,人若见我偷情,会让我一命归天。 我到时,她已脱衣要睡,帐帘后只穿着一件衬衫。 她说:‘老天啊!真拿你没法儿,你这么胡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我携着她的手溜出闺房,她用绣袍扫掉足迹,怕人发现。 穿过部落营区前的空场,我们来到了一块平地,在沙丘间。 我扯着她的秀发,她倒在我怀里。 酥胸紧贴,两腿丰满,肌肤白皙,腰身纤细。光洁的胸口象明镜一般。 白里透黄,象一颗完整的鸵鸟蛋,吸取的营养是难得的甘泉。 她推开我,却露出俏丽的瓜子脸,还有那双羚羊般娇媚的眼。 玉颈抬起,不戴项饰,似羚羊的脖子,不长也不短。 乌黑的秀发长长地披在肩,缕缕青丝似枣椰吐穗一串串。 条条发辫头上盘,有的直,有的弯。 纤腰柔软如缰绳,小腿光洁似嫩树干。 麝香满床,朝霞满天,美人贪睡,独享清闲。 纤纤十指又柔又软,好似嫩枝,又如青蚕。 夜晚,她的容光可以划破黑暗,好似修士举起明灯一盏。 情窦初开,亭亭玉立,这样的淑女,谁不爱恋? 说什么男子都是朝三暮四,我心中爱你,却直至海枯石烂。 也许会有人责难,有人相劝,但要我忘却你,却绝对无法照办! 夜幕垂下,好似大海掀起波澜,愁绪万千,齐涌心头,将我熬煎。 黑夜象一匹骆驼,又沉又懒,它长卧不起,使我不禁仰天长叹:‘漫漫长夜啊!你何时亮天? ’尽管白昼愁绪还是有增无减。 夜空的星星为什么象用巨绳拴在山崖上,眼睁睁地不肯移动一星半点! 仿佛我在为乡亲们背水,步履维艰,任重道远。 走过的谷地仿佛野驴空腹,荒无人烟,唯有狼在嚎叫,好象赌徒在同家人争辩。 我对嚎叫的狼说:‘咱们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我都是到手就花,从不积攒,如今才会这样瘦弱,这样贫贱。’ 清晨出猎,鸟儿尚在睡眠,骑上骏马,野兽难以逃窜。 马儿奔跑,轻捷而又矫健,好似山洪冲下的巨石,飞腾向前。 枣红马丰满的脊背上向下滑动着鞍鞯,好似光滑的石头上向下滚动着雨点。 莫看这马外表瘦削,腹部尖尖,仰天长嘶,是热血沸腾在它胸间。 它好似在水中畅游,勇往直前,即使是赢了,也会在大地上扬起阵阵尘烟。 少年新手骑上,会被抛下马鞍,壮士老将上马,衣衫迎风飞展。 它奔腾不息,一往无前,好似孩子手中的陀螺呼呼飞转。 腰似羚羊,腿如鸵鸟,跑起来狼一般轻捷,狐狸般地矫健。 它体躯高大,两肋浑圆,马尾笔直,甩离地面。 脊背坚实,光滑又平坦,好似新娘碾香料、砸瓜子的大石磐。 先猎获的兽血溅在它胸前,有如指甲花红把白发染。 一群羚羊突然出现在眼前,就象一伙朝拜的少女身着白袍镶黑边。 它们白色的身子,黑色的腿,扭头逃跑,象一串罕见的珍珠项链。 我纵马赶到了带头羊前,随后的群羊惊魂未定,尚未逃散。 马儿一下子就让我连获一公一母两头羊,而它竟是那样轻松自如,未流一滴汗。 火烤加水煮,齐把手艺显,荒漠羊肉香,野外来聚餐。 傍晚大家赏骏马,处处是优点,眼睛上下看不够,众口齐夸赞。 骏马整夜未卸鞍,昂首屹立在我面前。 喂,朋友!你可看见那乌云上方好似王冠,又似云中伸出了两手,那是电光闪闪。 那闪电又象是僧侣的灯,在添油时拨动了灯捻。 在达里吉和欧宰伊布之间,我与同伴坐在那里遥望苍天。 好大的一片阴云啊!我们齐把雨盼,那云右遮盖坦峰,左接希塔尔和耶兹布勒山。 大雨倾盆,直泼在库泰法的地面,汇成山洪,把大树都冲得根儿朝天。 盖南山上雨过处,羚羊全都被赶下了山。 大马绿洲没有剩下一棵枣椰树干,除了石头砌的,房屋全成了烂泥一滩。 迎着风雨岿然屹立的赛比尔山,好似身披条纹大氅的王公那样威严。 清晨,泥沙俱下的洪水环绕着穆杰米尔山,使它象一架纺车的轮子,在不停地飞转。 云彩在荒原御下负担,瞬时葳蕤一片,好似也门布商把五颜六色的衣料展览。 山谷里,云雀好象喝醉了美酒,不停地欢唱,不停地鸣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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