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酝酿了整整一个晚上勇气,第二天终于决定舍生赴死,去见见那位元军的统帅。他想好了,就算掉脑袋,也不能怂!他要让那北虏大将看看南人的风骨与气节!要他明白南人士子里还有他汪水云这样不怕死的! 汪元量刚上了那北虏大将的船,他就有些懵了。这真不象是他从南戏的戏文里,从私塾的课本里,从话本小说里,从他心中想象里得出的北虏形象。首先,没一点肉酪的腥膻气息,还没进舱,就是一股雍容华贵的香水味道。汪元量知道,这种香,只有玫瑰水能有。玫瑰水在大宋宫廷里是珍品,因为只有阿拉伯人会造。每克玫瑰水与金等价。再就是那怡丽婉转的琴声,北虏也操琴?那琴声他以前从未听过,定是一种他没见识过的琴,那曲调,说不出的华丽又幽凉,象哭嫁的小娘,又象是西天的梵音,曲式繁复精微,指位变换莫测。时如急雨飞瀑,时如珠倾玉盘。汪元量呆呆的在舱门外听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于是急忙整理了下刚才被那琴声给弄乱了的心绪,又整了整衣衫,扶正头上的青纱巾帽,然后他轻声扣了舱门。 里面隐约一个低沉的又有点哑的男人声音响起,他说,是汪水云先生么,请进来坐。 这个声音如此优雅文静,如此的彬彬有礼,根本不似那食肉饮酪的粗人之声音。汪元量更是觉得这应该是个给那北虏大将当奴仆的汉人文士,刚才调香操琴的也肯定是他。只有这才能解释汪元量心中的疑问。 但是他却完全错了。 舱中光线暗淡,但是明明就只一个人。一个黑色巾袍相貌俊美的男子,怀中抱着一把形状奇特,汪元量以前只在古书中见过的,有着梨形音箱的“曲颈琵琶”,盘膝端坐于羊毛织花圆垫上。浓须、弯眉、美目如画,衣香沁人心脾。消瘦的双颊两边,隐隐闪烁着小金坠儿的金彩。 汪元量误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西天梵唱图》里。“西天”和“梵唱”,是的,汪元量搜刮尽了自己的肚肠,只能找出这两个字眼来描述当时他看见的场景,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操琴的是这人,身带名贵异香是这人,用温文尔雅的北方“汉儿言语”音调请他进屋的也定是这个人。 除此外,房中再无旁人。 汪元量觉得一股气要泄。那股气是他鼓足了给粗鄙无文不识风雅满身膻骚的胡虏莽汉的。而眼前这人无论如何和那些词毫无相似之处。如此雅而美,却不带半分弱质书生气,英武干练,风度翩翩,简直颠覆了汪水云心中对“胡虏”定义。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的胡须也可以这样的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人可以把金耳坠戴的如此之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用玫瑰水熏香而不让人觉得带脂粉气。 头一次,他发现原来男人也可以用黛石给自己描眉还画了眼线却丝毫不沾染娘味儿。 眼前的这个男子,把他以为的全颠覆了。 那男子见了汪水云,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的把怀中的那把“曲颈琵琶”置于旁边榻上,然后无声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汪元量忐忑的坐在了这个男子的身旁。他脑子里太乱了,这个男人居然就是那围困临安,逼迫三宫,扣押了文丞相,掳宋宗室宫娥北上的虏中大将军“伯颜”么?“伯颜”居然是这样的人么? 汪元量过去一直听到宫中的人以恐惧的音域谈论这个“伯颜”。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里,他知道这人是血屠常州城的凶手,还是亲自以百余骑兵断后,于夜间杀退宋军两千骑,并于战阵上生擒范兴、手杀赵文义的武林高士。至于临安街头茶肆酒家里面说书的先生、唱曲的小细娘,天南海北的茶客,更是把他们的各种奇谈怪论加诸于这个来自殊方异域的血腥杀神身上,制造出种种如《绀珠集》或《丽情集》中那种奇幻诡异怪诞之幻形。无人能琢磨透这个“伯颜”的真身为何,一切都是传闻和猜测。连“伯颜”这个名字都没有可以肯定它的一个正式的说法。 有人说是“百眼”,此凶为异域偏荒百眼之妖也。 有人说是“百雁”,因为正应对谣谶里所说的“江南若破,百雁来过。” 有人说是“白燕”,因北方属水而元人国俗尚白。 最耸人听闻是在元军应谢太皇太后之请进驻临安维持秩序时,据说那时有一书生,大着胆子跑去看入城的元军队伍,他居然看到那北方大元军队的统帅,生着一张和周世宗柴荣一样的脸!不差毫厘!由此,北军统帅乃被太祖赵匡胤篡位的周世宗之转世,要找赵氏皇族报夺江山之仇的说法,在满临安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以至于在元亡以后的明朝,藏书家郎瑛搜集整理宋人的笔记,集录成《七修类稿》时,内中还记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斡离不陷汴京,杀太宗子孙几尽。宋臣有诣其营者,观其貌绝类艺祖。伯颜下临安,有识之者,后于帝王庙见周世宗像,分毫不爽。” 而“伯颜”究竟意指为何?没人能够给出个确定的说法。 而现如今,汪元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伯颜”是蒙古语和突厥语中“富贵之人”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如此确定的相信过这个解释,因为这是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亲口告诉他的。 然后那个“富贵之人”却自己自嘲的补上了一句让汪元量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人说:“我能有什么富贵?这个名字只适合嘲讽罢了。” 然后那个男子,把他洁白修长的手,在汪元量肩膀上轻而友好的拍了拍,对这个南国来的琴师说: “我知你们的难处了,以后自会照应你们。吃喝和干净水不会独短了你们那一份,请多担待。”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泛着浓浓的古意的“曲颈琵琶”说: “我听说水云先生是宋宫琴师,想和先生弹琴论乐,先生以为如何?”
第58章 夜歌悬诗 王清惠小心翼翼的用手里的竹筷夹起来一块肥嫩的鱼肚肉,先仔细的择去其中细刺,然后以极其优雅的姿态放入口中细细的品味着这肥美甘香的肉质与滋味。在王昭仪先动过筷后,另外几双筷子才伸向了盘中硕大肥嫩的整条鲥鱼。这鲥鱼是清蒸的,其鱼身银白,其肉肥嫩鲜美爽口不腻。食时蘸以香醋姜末,更是别有风味,为地道的江南三味之一,时称“长江三鲜”。鲥鱼肉性味甘平,细刺多,烹时佐以猪网油,鲜香菇、虾米、火腿和春笋等,以姜、盐、胡椒粉、炼制猪油、胡荽、细米葱、黄酒、白糖等勾芡作为料汁淋于蒸熟了整条鱼上,味鲜肉肥,是不可多得的珍馐。 北宋庐山归宗寺僧人惠洪曾在自己的《冷斋夜话》里说,当时的彭渊材奇于乐,洪觉范奇于书,邹元左奇于命,时称“新昌三奇”。而彭渊材自言平生有“五恨”,即:“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 彭渊材乃北宋名士,又名几,江西宜丰人,史称他“精晓大乐”,学养深厚却天真烂漫,他从精神到物质都追求完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这样一位名仕,自然对生活中的食充满了挑剔,就连最味美的江鲜鲥鱼,都能被他的嘴巴挑出毛病来。 而眼前这条盛放在天青色椭圆大盘中的蒸鲥鱼,足足有尺来长,鲜香味儿四溢,勾得多日未闻肉味的一舱流放者们食指大动。虽然在昭仪面前,女官和宫女们不敢先伸自己的食箸,但是一个个在心里可都全是蠢蠢欲动的架势,只等这船里地位身份最高的昭仪一动箸,大家就跟着吃起来。 江鲜催动味蕾的快慰,暂时使人忘记了自身悲苦的处境。一时间,狭窄、拥挤而潮湿的船舱里回荡开一片品尝美味后愉悦的笑声。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船中的小女子们,就着肥白的鱼肉和鲜美的汤汁,细细的嚼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这回不再是那泛着紫灰色的陈米煮的水捞饭了,碗中的米粒颗颗晶莹,香气浓郁不散,正是享誉南方的御贡米“过山香”。“过山香”,别名又叫做“玻璃翠”,因其米粒晶莹剔透宛如西域贡品中上好的玻璃,煮出的米汤碧色清透自带翠颜,故得此雅名。 此时王清惠与汪元量所乘坐的这条押解船中,鱼米之香充溢,笑声浅浅,似是点亮了漫长而黑暗的北上流亡路中的一盏光芒微弱的小灯。 汪元量一定要自己的昭仪惠清下第一箸,虽然这盘鲜美的食物是三天前他一度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向那押解他们北上酷寒之地的北虏的统帅那里求得的。为了求得这份饭食,他受辱了没有?王清惠不知道。因为汪元量一定不肯说。自那次汪元量从押解他们的统帅的中心大船上回到他们自己这条船,整整三日两夜,汪元量都缄口不言。但在那战战兢兢的三天里面,他们得到了精美的食物,干净的洗漱用水。 还有一盒用粉青瓷盒子盛装着的洗面药。当汪元量把那精致小巧的洗面药瓷盒,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的塞给王清惠时,他感觉到女人细滑白腻的嫩手在他男人的大手里微微的发烫并颤抖着。汪元量什么也说不出,羞涩使他开不了口,千言万语全堵在心里如钱塘江汹涌的大潮。这是他几乎舍命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一切尽在不言中,真正心有灵犀者,用不着过多的言语就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在那天汪元量回船的时候,舱中的女人们象欢迎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欢迎他。似乎他是经历九死一生的人。她们带着钦佩感激的泪水自动聚拢在他的身边,泣涕不已,咸涩的眼泪打湿了绸缎绣花的衣襟。唯一自持没有垂泪的只有尊贵清高的王昭仪清惠。她在一群哭泣的小女人里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她庄重而沉静,没有寻常小女子那过多的小心思与小情绪,她如同一朵放送幽暗清香的莲荷,在群芳的拥挤中卓尔不群。 汪元量看着这群水样的弱女子象崇拜从前线九死一生沙场归来的勇士一样围着自己哭哭啼啼的落泪。他沉默着,没有安慰她们,也不太好意思把自己遇到的真实情状告知给她们。其实,到他返回自己所居的船上为止,他的心却没有跟着身体一同回来。他脚步轻浮,似是行走于梦境,他的心依旧滞后,被奇诡的留在了那有“曲颈琵琶”和异域诗歌并燃放着同样来自异域的稀有香料的阴暗的大船船舱里。那宽大的舱中光影浮动,水波映在木板舱壁上影影绰绰。一小块塔香在盘丝银炉里焚烧,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至天界。 汪元量的手,曾经抚摸过那古意浓浓的异域琵琶。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所在。 《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有载:“今曲项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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