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胡齐斯坦亚述族的手抄卷,为我打开一扇瑰丽又可怖的门。 这门的第一次打开,是在我们抵达德黑兰后的第一个夜晚。似乎是有种生命之力在冥冥中唤起,当盛放清水的玻璃杯倾倒的时候,我发现了手稿抄卷里的第一个机密。 那纸草背后书写的以及封皮上点染珊瑚枝树的暗红褐色,不是什么墨汁,而是,人的血。 刺血写经,我以往从未在基督教世界中见过此种行径。但此卷背面经文却的的确确是鲜血写就的。 我首先怀疑这可能不是人血而是动物的血,比如鸽子血之类的。利用动物血液做红色剂在古典时期的欧洲也是存在过的现象。但是我把从抄卷上用镊子小心翼翼的抠落下来的一小片红色染剂送给在德黑兰工作的一位外交官朋友,并通过他送去医院检验后的结果却是,这不是欧洲异教时期的以动物血做红色着色剂的行为,这是真正的人类血液成分。 我的朋友问我,这些暗红色的残渣是从哪里得到的。我看着他严肃的眼睛,撒了我少女生涯中的第一个谎。 我说,对不起多蒂,这是我自己流出来的鼻血。我只不过想借开个玩笑而和你熟识,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那时的我二十四岁,勉强还能称自己为“少女”。而道格蒂·怀利是高大英俊苍白的英国男人。 他是那么的强大,而我是如此的纤小。 这是第一座门。我进门。看向前面,黑洞洞,不见尽头。左右四顾,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黑沉,空间向四方及上下无限延伸,而上帝所许诺给人类的时间之轴却缺失了。 我进入了只有空间却无时间的门,门后有另一个世界。 血腥味是第一扇门给我的启示,让我明白刺血写经这事在东方基督徒里确实是有过的。但我无法判断写这经的是谁,用的是谁身体里的血。这事是一个特殊的各例还是在东方基督教中普遍存在的。这部经具体书写是时间断代,以及它是因为什么或在何种环境中才被书写的。 这些对于我来说,还都是迷。第一扇门指引我的仅此而已。我如果要知道的更多,便要通过更多的门。每开启一扇门,便有一种机密显示给我。但我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不久后从土耳其传来了多蒂的死讯,据说他死时手里握着他的手杖。他的身上没有配枪。随后就发生了奥斯曼人针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血流成河。 就在我为多蒂死在土耳其的加里波利而觉得烦躁不安时,我的第二扇门开了。 那夜我为了能快速入睡而喝了一点本地产葡萄酒。躺上床后迷迷糊糊的不知到了几点,我觉得有尿,于是下了床想去卫生间解决。 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换了房间,我在一个我根本不熟悉完全没有见过的奢华房间内。周围有穿梭的仆人们,他们在来来回回的忙碌。他们身上穿着我在欧洲从未见过的装束。或者说,我唯一见过类似穿着的人,就是在伦敦剧院里或化妆舞会里。那时我们经常观看经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爵士译为英文并改编为歌剧剧本的《一千零一夜》,还有在舞会里假扮鞑靼王子或印度王子。把长绸巾裹在自己头发上再用闪闪发亮的宝石胸针固定。穿着自己想象中的异邦公主王子的华服出现在夜晚酒会上。然后负责端盘子的黑人仆从会向我们躬身行礼,再高声介绍说某某王子或某某公主驾到。便会引起一阵欢笑。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梦中返回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化妆舞会中。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这根本不是我的梦。亦或者说,这不是梦能够解释的通的。 周围的人象看不见我一样干着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并不讲英语,而是说着和我所学习的波斯语口音不太一样的另外一种波斯语。 我努力想要听懂他们的谈话。我觉得他们在用一种中世纪波斯语,我在学习中被称为法尔斯语的东伊朗语的一种方言,亦或是现在称之为塔吉克语的更东部的方言分支。又或者也许我全猜测错了,应该是花拉子模语。反正是一种中古波斯语的口音。他们的修辞很文雅也很宫廷。 女人们分为两种,一种带着奇异的上插饰孔雀翎毛的高冠,这种高冠和我在东方学书籍里见过的斯基泰尖顶高帽有一定的相似。身穿宽大的丝绸拖尾长袍,袍摆由于过长而需要两个侍女来持着后尾。其余的女人则穿着波斯式样的轻纱裙袍,以似透非透的轻薄面纱掩着口鼻,身上戴满了黄金饰物。男人们的头发几乎全部被剃掉了,有些人会留下一小撮或几缕发,编成辫子,也都穿着华丽东方式样的丝绸袍子。 我看见他们在吃东西,有奴仆到酒。这是一个宴会。我误闯入了一个奢靡豪华的宴会里。然而我发现自己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恐惧使我睁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一切。我弄不懂自己究竟到了哪里,是在哪一个时空里。尿意使我的膀胱胀痛的厉害。我小心的挪动自己的腿,但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在无能与恐惧中,我看见了一双眼睛。属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的眼睛,很蓝很蓝,比道格蒂·怀利的眼睛更深沉凝重的靛蓝色眼睛,少年肤色洁白象初挤的牛乳,还有,他的脸美到了极致。那么娇小的窄窄的小脸,令人怜爱。虽然他已经长出了象征男子雄性特征的胡须,但是仍然能让人联想到,一旦这些胡须被刮去了,能得到一张多么娇艳如女孩一般的面孔。 那副眉眼不知如何看见了我,并直直的望着我。我吓坏了,我觉得我误创别人的宴会还穿着如此不庄重的薄绸睡裙实在太过无礼了。我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想转身逃跑。但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的调度。这使我怕到了极点,我觉得自己会被他们捆绑起来丢进看守所。我几乎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起来。然后,我在一身粘腻冰凉的冷汗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床上。 下身胀满的厉害,我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冲进了卫生间。 真庆幸,自己没有在床上尿出来。 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将噩梦里的情况告诉父亲。后来决定,为了维护我大龄高学历淑女的良好形象,还是不说的为好。 我下楼吃饭的时候,父亲带着满脸的严肃和我说,有个使馆年轻文员趁着休假去霍尔木兹的海滨游泳时由于游的距沙滩太远而被海浪卷走,溺死在海中。 我答应父亲我绝不会去游泳。父亲没怎么看我。他大概还以为我是因为道格蒂·怀利这个中年有妇之夫的死而魂不守舍,所以他对我十分的失望。 今天晚上有戏剧可看。一个俄国芭蕾舞剧《金帐汗国》。在看剧时,男人们基本没有看过中心舞台。他们都在低声谈论着俄罗斯针对中亚的战争。沙皇宣称自己是东方基督教徒的保护者。 法国人听了肯定不高兴。有人打趣的说。引起周围一阵低声的哄笑。然后他们谈论起了俄国人对克里米亚失败的企图以及他们在高加索和南亚进展。俄国不能进入阿富汗,男人们斩钉截铁的下了论断。赫拉特扼守印度斯坦的门户,如果俄国从北方深入伊朗并将臣属于恺加王朝的赫拉特分离出去单独立国,那么印度将无险可守。 我有一耳无一耳的聆听男人们针对赫拉特归属权的热烈讨论,男人都是政治的动物,只要一谈论政治他们就如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的容易激动。剧院里的气氛很热烈。我逃出一块绸手帕轻轻的擦汗。 芭蕾舞剧很长很长。故事讲的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女尤佛罗西妮·佩利奥洛吉娜远嫁金帐汗国与亲王纳海皆为夫妇的故事。扮演尤佛罗西妮的舞者穿着天蓝色天鹅绒的舞裙,飘逸的科塔尔迪长垂袖,高高的亨妮帽上系着仙气十足的长条白纱巾。男舞者则健壮挺拔,象一颗橡树一样结实,似乎能把女主角的纤腰一把握进自己的手里。 女舞者的亨妮帽不断刺激着我的视觉。高高尖尖的帽子,除了帽顶装饰的不是孔雀尾羽而是长条纱巾外,一切都能令我想起梦境中戴高帽的女人。 高帽子... ...,我心里默念着,我要弄懂你。 所以我在看完演出决定找个时间去查阅下与中东中亚史相关的书籍,或者去问我的波斯语老师法蒂玛夫人。为了能让我安静的呆在房间里不到处乱走乱逛,父亲为我聘请了波斯语老师。 法蒂玛夫人听了我的描述笑了,她告诉我这类高帽子最早出现的记载是在居鲁士征戈马萨格泰人时代,马萨格泰人是游牧的斯基泰野蛮人的一支,他们的已婚女子戴一种高且尖顶的帽子,帽子上装饰着黄金、珍珠和羽毛。现在的突厥人仍然戴它,他们称之为“萨乌克勒”。 我则充满了新的疑问,因为我梦中的高帽子女子长得并不是突厥人的样子,她们更象黄种人。 鞑靼人,也许吧。法蒂玛夫人安慰我说。鞑靼人也带类似的高冠。他们管这个叫“姑姑”。然后她满怀关心的问我,是不是做噩梦梦见什么了。 我犹豫半天,将我梦里可以示人的部分说给了她听。 法蒂玛皱着眉头听完,她说,你被“镇尼”附体了。你是不是总接近一些年份久远的不洁之物? 我默然无语。 法蒂玛说,这事我不该问。但是此地有一等人,他们会用自己的血液做墨汁抄录经文。外人难以窥探他们的宗教仪轨,除非你已经被接纳为他们圈内的一员。这等人会呼唤“镇尼”为他们服役,就如先知大帝苏莱曼一样。从精灵到禽鸟,从火到昆虫,他们都能用口唤操纵。我们视这等人为“有经人”,因为他们是先知尔萨·麦西哈·伊本·麦尔彦的信徒。他们喜欢利用有魔法的封印将力量巨大的“镇尼”封闭在书中,那封印被称作“钥匙”同时也是“门”。它们中所最为高级的均有七座“门”,每座“门”凭一个字符为自己的“钥匙”,据说这是先知圣王苏莱曼那个时代传下来的。这等人在他们的聚礼夜会在教堂中呼唤远古的精灵,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镇尼”下降并同他们中的男女信徒淫乱。很多象你一样的欧洲人都想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利用经卷召唤“镇尼”下降并淫乱的。七年前有个和你们一样的英国绅士曾经化妆改扮企图混入他们的庆祝尔萨复活的瞻礼,结果在半夜“镇尼”下降时被抽干了他的血液而死。所以我劝你还是收收你的好奇吧! 然后她起身离去。留下我一人在房间内思考关于是否继续深究这本册子与否的问题。 我的好奇心太过强大了。大概是上帝自有它的指引。第三门为我开启。我获得了声音的恩典。 那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名字“巴林·伯颜”。这似乎是某种突厥语或鞑靼语。当我听到坐在高位华丽王座上的人轻柔的呼唤出“巴林·伯颜”这个词汇的时候,我的听觉之门被打开。我看见美丽的青年柔顺的依偎在年长者的怀抱里。那长着向青年口中喂进一粒葡萄。他用手掌温存抚过英武俊美的脸,象抚摸一尊天使的雕像。爱意充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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