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的报纸上经常见到如此的相片: 一个穿欧式华丽纱裙的肥硕恺加女人。她有着牛奶样的皮肤和臃肿粗壮的腰身(她们不穿带鲸鱼骨撑的紧身搭)。她的上唇微微显得毛绒绒的,双眉浓黑茂密,在鼻梁上的额头中间连成一条粗黑的线。她的手里通常捧着一只尖底蓝或者绿色玻璃质地的香膏瓶子。瓶子明显是仿制品,按照从美索不达米亚北方出土的亚述帝国香油瓶文物的样子制作的。她身后通常会立着一块巨大的背景布画板,上面绘制着古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城城门守护神,人首狮身牛腿鹰翼的怪物“拉玛苏”。 我从小就对异邦的远方有所好奇,常常会盯着这类宣扬异域风情的色情类照片或油画看了又看。直到我的家庭教师布朗太太用她手中的教鞭抽在我的手背上。 我们走海路去往伊朗。那时的恺加人已经日趋势微。 去伊朗的途径可有两条: 一条从黑海南岸的特拉布宗上船,顺阿拉斯河入波斯湾抵大不里士。这条路被靠海的胡齐斯坦阿拉伯人所控制。 另一条经里海,过伏尔加河登岸后走内陆。即要被土库曼野蛮人骚扰,还要冒着被爱国情绪高涨的俄罗斯哥萨克劫持的危险。 一八九二年春。我们在伊朗南部海岸弃舟登岸。来迎接我和我父亲、叔父一行的是胡齐斯坦本地部落的头面人物们组成的代表团。埃米尔们和马利克们都身穿我以前只能在报纸和油画里见到的那种宽大飘逸不显身形的东方式长袍,缠着洁白的头巾。并且每一个男人的胡须都浓密茂盛的象画里面画的一样(后来我听说他们中有个和我们做买卖的青年,因为剃掉了自己的胡须而被视为家族的耻辱遭到荣誉谋杀)。 我们在埃米尔们和本地神职人员们的热烈欢迎中被拉去部落里吃饭。当地的“扎帕”们说羊都已经为我们的到来而宰杀好了,所以这顿饭必须得吃。真的是盛情难却,我们不得不延缓去德黑兰报道的日期,因为这些阿拉伯人太热情了。 我的父亲和叔父与埃米尔们及其王子们抱头拥吻。看的出来这么大力气的拥抱让父亲与叔父觉得很不舒适。英国人苍白细瘦的绅士身躯似乎要被阿拉伯人那惯于狩猎放牧的胳膊勒的要断气。等我父亲他们好不容易挣脱出阿拉伯人的怀抱时,脸色都因为呼吸不畅而白的泛青了。 被部落民尊称为“扎帕”的酋长自豪的向我父亲指出他大袍衣襟里悬挂着的十字架吊坠,和他苍老但极其结实的手臂上的圣母像纹身。然后他大声的重复说:“亚述!亚述!”并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父亲和叔父一时间不知所措。这时随身翻译阿里贴近父亲的耳朵小声告诫说,这里的土著都是信仰基督教的亚述人。一般的来说,他们认为自己是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被巴比伦人灭亡后流散出来的尼尼微遗民。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叫他们阿拉伯人为妙。 父亲立马也学着对方的模样,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并高声说出:“亚述!” 拉着他手的埃米尔立即笑的十分的开心。我很少能在英国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坦诚不加以伪饰的真诚笑容。当然,日后我还能在黎巴嫩山地的马龙派天主教徒身上看到同样的笑容。让我明白世界上的基督教不止有象我们英国人这样以隐藏自身好恶和情感为荣的一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特别是基督、所罗门与大卫的故乡,还有与欧洲人性情迥异以热情真诚似火而为荣的东方基督徒。 宴席是热烈的,他们和周围的穆斯林一样不吃猪的肉,但是他们饮酒。在入席就餐前几位老部落首领叫他们年轻的妻子们出来和我们见面。这在东方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一行当中的男性们都难以掩饰内心中对东方女子的好奇,有些人甚至不顾绅士的教养与体面,拉长自己的脖颈瞪大眼睛显示出极度不雅的兴奋。 果然两名黑皮肤的女奴引着好几位蒙着丝绸的盖头,身上点缀满了黄金饰品,发辫长的几乎拖地的浅褐色肌肤的美女来到了男子们用饭的的帐篷里。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令我们这边的男性们大失所望。夫人们并没有被允许入席坐在男子身边一同吃饭,而是由女奴在帐篷一角落里为女人们安排的几只小凳子上落坐,然后看着男人们在宴席上大快朵颐的吃喝。 对自以为能借着宴席和东方神秘美人们近距离相处的英国男性来说,这种情况简直糟糕透了。她们距离主席的位置,让人连她们下巴上纹的刺青都看不清。 埃米尔热情的向我父亲和叔叔引荐自己的一个儿子。年轻人名叫阿卜杜。这小伙子留着适度的胡须,穿着和他的父辈是一样的,但能说一口优雅的法语。他自我介绍说他曾经就学于黎巴嫩耶稣会圣约瑟大学,后又被校方推荐去巴黎索邦学院进修神学学位。 在寒暄过后,埃米尔又于宴席上说了很多关于法国人的好话。最重要的议论话题就是关于“保教权”的。老埃米尔认为法国人并不象其他人(至少不象我们英国人和与法国竞争“保教权”的俄国人)想象的那么可恶。自从有了由罗马宗座授予法国人行使的“宗座保教权”之后,整个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乃至全奥斯曼帝国境内的基督徒的生活,都更加轻松了。他们无需再去应对无休无止的源自穆斯林的欺压勒索,他们可以修建新教堂并公开祈祷,耶稣会也提供了大量供亚述基督教徒学子赴法国留学的机会。 我父亲和自己的随员们不做声的相互看眼色,都明白了黎凡特地区的势力角逐是多么的复杂。自从在君士坦丁堡大使那里领取了赴波斯德黑兰的介绍信,团员们就明白他们不仅仅要对付的是俄国了。法国在黎凡特的影响力,比俄罗斯人更大也更深入人心。亚述教会、巴比伦教会、迦勒底教会和马龙教会都在法国天主教会的笼罩之下而归于罗马的教宗。以教宗所倡导的“在欧洲失去的,我们要在亚洲补回来”的口号,至少在东地中海的黎凡特,是实现了的。俄国人只能眼馋的望着被法国教会与从属宗座的耶稣会所保护的东方正统教会,渐渐脱离俄罗斯的触手而归于正统的西欧天主教,而望洋兴叹了。 晚上,我们就睡在离宴席主帐篷不远的一处帐篷里。绸缎被褥用也门的乳香薰过。螺贝镶嵌的矮桌上有丰盛的果盘,一只浅碟里放着口嚼用的丁香。 我们在胡齐斯坦大概逗留了三昼夜。期间扎帕家那位年轻的王子给我父亲叔父出示了很多令文物贩子眼馋的东方基督教古物。 我父亲后来对我说,王子先是给他看了一座象牙雕刻饰板组成的小型祈祷龛。这种小神龛是东部基督徒在旅行中可以装入骆驼褡裢内,随身携带的移动礼拜龛。两扇精美的象牙合页板闭合后的龛体,如同一座微型的教堂。展开合页后分别呈现三幅圣象画。中间一幅为圣母怀抱婴儿基督接受东方三王的朝拜。左侧和右侧则各有一幅单人圣像。左边是身披粗麻衣手持草杆十字架的施洗约翰,右边则是持剑守卫着罗马城的圣保禄宗徒。 父亲说,当他的手指触摸上了润泽的象牙雕花饰板时,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从移动拜龛的形制来看,应该是产自十三世纪鼎盛期的欧洲。因为它的雕工和造型及合页连接构造与同时代巴黎所造的象牙雕刻饰板圣骨匣实在是太相似了。内画为湿蛋彩,色调浓重,整体调子为红棕色偏向深棕。象牙壁面镶嵌的也是欧洲圣骨匣最喜欢用的珍珠与珐琅彩,而不是东方风格的松石和玛瑙。 这件精美圣物之所以出现在东方的波斯,说明十三世纪是一个欧亚一体的世纪。西欧与亚洲内陆,已经存在繁密的商团往来。无论海路还是陆路,十三世纪都是一个东西交往最密集的时期,能和它相比的,只有海通之后的近代世界了。 其他的还有时辰祈祷书、祈祷数珠、小十字架摆件和手抄本。这些小东西大多有残缺,可见是历尽沧桑的古物。 其中有一部精美的手抄经文手卷,抄卷为莎草纸页,内文的正面是用黑色墨水抄录的阿拉美文经文,而反面则是用红褐色“墨汁”写的另外一种辨认不出来的文字。正面横写,反面竖写。这副手卷被用一根不规则形状的异形红珊瑚珠串成的珠链捆扎住,这根珊瑚链在书页展开时可以用作书签标记读到了哪一页。珊瑚链上有纯银十字架锁钩状扣子。 它的封皮极为奇妙,是很罕见的骆驼皮,不是常见的羊皮或小犊子皮。皮面上有压花纹饰。 我父亲当时就被那压花图案所吸引,那好象是古代粟特人的文字的花写。每一枚压花的形式写法均不一样。数了数,一共七枚,呈圆环状排列。环形列中心,是一株诡异的红珊瑚树。 珊瑚树的红色令人联想到鲜血。 它的形状与色泽古雅之极,内抄文字风格优美。特别是那种竖写的文字,我父亲后来根我说那不可能是黎凡特地区的文字。不是阿拉伯文,不是波斯文,也不是阿拉美文,那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文字? 这古雅难以辨认的陌生文字催发出了我父亲当时剧烈的好奇心。收集东方的古物是当时英国绅士们的一种风雅爱好。越接近上流社会,家庭中越是要有一些风韵独致的珍藏作为炫耀与装点居室花园的情趣之物。比如在玫瑰园圃里摆上一尊从南印度来湿婆神石雕,在家中餐桌上有来自中国的青花瓷瓶,一块产自阿富汗的绣有银片和圆形小镜子的挂毯,或一条可以在聚会中披裹住自己上半身的宽大柔软轻薄的克什米尔卡尼山羊绒披肩。有的收藏家甚至重金求购非洲的鸵鸟蛋作为自己的收藏。 据我父亲后来对我所说,他在仔细看过一件又一件的珍贵物件之后,实在难掩自己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无意识的开口赞美说,要是其中能有一件,哪怕是只一件,能让他带回自己的家乡珍藏,他也不枉此生来波斯一趟了。令他惊讶的是,那位胡齐斯坦的王子,立即就让他当场挑选一件他最心爱的带走。 我的父亲震惊了。这不是英国人能理解的作风。但对方明显是真心实意的,绝非一时玩笑之语。那位王子用法语说出了如下的言辞,以表示他们的风俗就是这样。 他说:“从英格兰来的尊贵的绅士,请您任意选一件带回您家乡去吧!亚述人说了就算,我们不说谎言,因为我们敬畏安拉!” 正是“我们敬畏安拉”这句话后来引导着我父亲去理解那些远离欧洲的东方基督徒们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不易进入的小圈子。同时,也正是因着我父亲做大使时在伊朗与胡齐斯坦的基督教首领们的交往,我打开了通往东方世界的学习之门。我决定,认真的学习波斯语、阿拉伯语、阿拉美语等东方人的语言,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能够比我父亲他们更深入的探索那对于我们是全然未知的异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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