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返回,打算在大都家里小住几日。他发现纳尔金长高了,纳尔金还给他唱了首自己新编的曲子,说是为他解闷。但却更叫伯颜的愁肠百转,他眼见着自己养在府中的孩子们一个个的都大了,便想起来自己大概也已经是老了吧,年岁不饶人,他也终有衰朽了的那一日。 他又得知焦德裕已经去世的消息,再次牵动了想要隐退,但又无处可退的心愁。 女儿也里昔班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安慰也里昔班,要这小姑娘不要对将要到来的婚姻太过恐惧,说侯赛因定会是个好的丈夫。 买迪和囊加歹哥俩碰巧回家探望母亲,却意外见到了父亲。买迪依旧古怪倔强,和父亲话不投机就开始顶牛。囊加歹依旧沉默寡言且听话孝顺。 伯颜在一家人团聚的晚饭桌上问囊加歹,他们哥俩在阿什克岱处的生活与学习如何?囊加歹代替兄长和父亲打哈哈,用一堆漂亮话暂时糊弄了过去。但私下里哥哥不在场时,囊加歹异常忧虑的诉说了在代父代母的家里,兄长是如何桀骜不驯的。 伯颜听了呆滞片刻,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虚弱叹息。他说,囊加歹啊,你哥哥真真的最象我。我恨死了我的生父晓古台,而他则恨透了我。从这点来看,你哥买迪不愧是我伯颜的亲儿子。 囊加歹听了则只是一笑说,哥哥在学业上其实比我强万倍,就是脾气古怪的很。义父都说他的聪明与超群的记忆力特象年轻时的您,可惜就是没有您那么温柔的好性格。 伯颜心里一暖,他伸出手臂将做弟弟的囊加歹搂进自己怀里,充满疼爱的对他说,你哥其实不如你成熟稳重,我只怕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囊加歹,你是他弟,但为人处世却要比他更圆融老练一万倍。我将来死了以后,你哥若是惹了什么祸端殃及一家人,你可不能弃你哥于不顾,你可要救他,记住了没? 记住了!囊加歹扬起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脸,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他说,父亲,我记住了!将来出了事有我。
第119章 生与死之间 至元二十二年,春,伯颜代宗王阿只吉总军西北。 春末,禅位事件爆发。冬,十二月初十,真金死。 真金死的时候大雪纷飞,银白色反射着天光的鹅羽状雪片,扑打着伯颜眼中的世界。六角冰凌的雪花坠落地面发出轻软的“簌簌”声,微弱轻软,以至于叫人不忍践踏它们。 雪片如造物主气息之上的一片轻羽,被凛冽的北风卷着,身不由己,不知道自己会落于何处,又会在何人的靴子底底下被踩成一滩污黑不堪的脏泥。 伯颜坐在屋里燃着碳的火盆边,正读一本由希腊人斯塔夫洛斯.艾奇里斯.卡瓦尼由德语翻译成拉丁文并加饰了波斯语旁注的圣诗集《西尔维娅》。译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译师,但诗集出自一位来自莱茵河畔美因茨大主教区特里尔的施潘海姆伯爵家族的女诗人、女性神秘主义者、女音乐家与女药学家,被欧洲人尊为“莱茵河畔女先知”“大公教会第四女圣师”的奇女子希尔德嘉德.冯.宾艮之手的著作集子。 诗集文词主体以典雅华丽的拉丁文写成,文风旖旎奇幻、幽深婉转,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感的特质,配合着页眉页脚与侧边的波斯语注释,非常好读。这本诗集是伯颜在哈喇和林城里一个信天主教的马扎尔人摆的旧书摊上偶然觅得的。当时这本书就灰头土脸的挤在一堆同样灰头土脸的其他旧书之间。如果不是那个摆摊子的马扎尔人见天色已晚要收摊,在整理书时从一堆书本里扒拉出了它,伯颜很可能就错过了这本好书。 希尔德嘉德.冯.宾艮的名头在波斯也有流传。这个能“灵视”承受过上主“私启示”的神奇的日耳曼女修道士的名声,随着东征的日耳曼及法兰克十字军骑士而散播到了蒙古人可以接触的到的东方世界。 亚述教会的神学家们对这位以德语和拉丁语进行创作的迪西博登堡本笃会女修道院长的评价并不高,大概是因为她的写作脱离了希腊人推崇的理性主义规范。 希尔德嘉德的诗歌与音乐跳跃性太大,过于灵动和女性化,让习惯了理性规范与男子庄严肃穆之风的东方教会觉得这个蛮族出身的女子的文笔过于神经质了。 当年伯颜曾在巴格达主麻日清真寺纳赛尔丁.图西座下聆听图西对音乐与数学之间联系的训导。图西拿日耳曼的希尔德嘉德做反面的教材,认为此女的音乐创作已经背离了音乐与诗歌创作的基石,数学。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实希尔德嘉德的音乐与诗歌不值得推崇。 因为前有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两位古典时代的大贤,都已经明示了真正的音乐是天体运行轨道所发声音在人类耳中的回响。人类创作的音乐与天体自然之音越贴合就越高妙。真正的音乐家应将天文与数学作为他们进行创作的基石。而不是诉诸于女性化的情绪与感性。 当时图西还让携有琴、笛、鼓与卡侬的乐班当场分别演奏了希腊八调圣咏与希尔德嘉德的音乐作品《德行律》,让学生们当场聆听两种不同音律并区别其优劣。伯颜当时就在图西的座下,离得最近也听的最清。但是《德行律》欢悦跳脱如山间涓涓溪流的活泼灵动,却比庄严如磐石相的希腊八调圣咏更让他心灵愉悦。他甚至心里有点怕了,怎么这根本不符合希腊人古典理性规范的圣乐会如此的动人?或者说,它如此诱惑了一个向往希腊式理性的基督信徒? 最终,伯颜还是没有敢说实话,那时,当导师图西问作为学生的伯颜该如何评价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的价值时,伯颜为了自己理性中的“正确”而违心的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不过希尔德嘉德这个奇异的日耳曼修道女的名字从此却如种子般的种在了伯颜的心田里。只待有一天日光与雨水合适时它就会开花结果。 马扎尔人的旧书摊就是阳光、雨露和那滋养心灵田地的肥料。自从从那个摊子淘来了希尔德嘉德的带波斯语注释的拉丁译本后,伯颜就把那个小摊当做了自己挖掘宝贝的地方。他不仅仅在那里淘来了希尔德嘉德的其他数本波斯语或拉丁语的译本,如《美德典律》、《自然之法》、《识主之道》与《造物主气息上的轻羽》等善本图书。还淘到了希尔德嘉德的导师尤塔修女的一本自传,只可惜这本是纯拉丁文无注释的,让伯颜读的有些磕绊,毕竟他的拉丁文修养不如波斯语和希腊文。另有一部希尔德嘉德写给希多会会祖、著名隐修士克莱沃的圣博尔纳多的书信集,也被伯颜收入囊中,只是这部集子破损太过严重,伯颜想等有时间时寻一个能修补书籍的匠人把这部集子修复一下再看它。 那摆摊买旧书的马扎尔人是没落骑士家的子弟,原本也是家境殷实的,在伊尔汗的乌鲁斯里本来有自家田庄。但脱脱蒙哥汗继了金帐汗乌鲁斯后就与伊尔汗在库拉河又摆开了战场,双方为争夺阿塞拜疆富饶丰裕的木干草原又分别在春、冬两季恶狠狠的打了两仗。 “冬季的那一仗啊,简直就是噩梦。”已经落魄的马扎尔人摇着脑袋自顾自唉声叹气,也不管在摊子前翻检那些又脏又旧的破书的人能不能听懂他的马扎尔语。 “就是那个冬季啊,伊尔汗迫不及待的要先开战。他也不看看季节是否合适。这个傻瓜加一群拍傻瓜马屁不敢讲真话的傻瓜高参们啊!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该受诅咒!多少骑士因你们的愚昧而死!多少家庭因你们而破碎!库拉河尚未完全封冻傻子们就逼迫着我们抢先过河发起冲锋。结果是冻的不够厚实的冰面自己裂开了,受傻瓜们驱使的骑士们骑着他们的马纷纷落入浮满碎冰的冷的刺骨的河水里。我和我父亲以及两个兄弟也在其中... ...。哎,想起来真想哭啊... ...。一家人就这样只剩我一个了... ...。我拼死了游,终于游到了库拉河对岸,金帐汗的士兵捉住了我,他们到也开明,将我放了。可是我怎能再回自己在法尔斯的家呢?谁都知道伊尔汗是最善于苛待自己人的,我可不想落得和从前那个叫晓古台的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就逃啦!放弃了我在波斯的全部,光身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一路逃到了这儿。哎呀!你们懂不懂什么叫苦?谁能有我苦啊?我从一个骑士成了一个靠收破烂和旧书为生的破落户,不过我的旧书里面可有宝,你们仔细挑挑,里面好东西不少,挑中了就是有缘人,我给个实在价,我不要幌的。” “晓古台?”正低头挑书的伯颜听了这名字有点讶异的抬头:“你知道晓古台?除了晓古台外你还知道他家什么事情?” “咱知道晓古台是被冤枉死的... ...,日他妈,一提起晓古台那事来我就想要骂人。太他妈的没天理了。”马扎尔人嘴里继续叨咕,但只有伯颜能听懂他的语言:“我的长一辈最清楚那是桩冤案!我肏他姥姥个毛!” “你这旧书都是从哪儿收上来的?里面宝贝不少。”伯颜企图转移话题了,马扎尔人的叙述忽然叫他觉得心中有些许的难过。 马扎尔人又沉默了。伯颜体谅他,他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货源透露出来,大概也有难言之隐吧。 陆陆续续的,伯颜从那个摊子上收了不少他自己认为的好书。大多数是诗歌集、圣人传说之类的,也有些论神学的书以及教会音乐的谱子。 他已经把能淘到的有关希尔德嘉德的书都搜罗尽了。另外还有一本珍奇,书名叫做《殉道圣女乌尔苏拉和她的一万一千名处女》。听名字充满了早期传奇作者的感觉,大概算是本好书,伯颜想象着,应该与古希腊的口传史诗差不多吧。 冬日的火盆烧的温暖,冬季是可以懒着的唯一季节。因为一经入冬,就连敌人也都躲了起来。大家都有种默契,就是冬日为休战季节。所以即使在哈喇和林,伯颜也非常的清闲。尤里已经回莫斯科继位去了。身边少了这身量高大喜欢摔跤的金发少年,伯颜还真觉得有点孤独。 从大都传过来旨意,让哈喇和林城的居民们为真金太子的死穿白戴孝以示哀悼。伯颜立即命府邸里全都挂了白色孝旗,打了魂幡。哈喇和林城内无论佛寺、道观,还是教堂、清真寺全部集体出动为太子薨逝大做仪轨祈祷。 太子享年四十三岁。据说是被他爸逼死的。这事成为段子,在哈喇和林城里暗中传播。每一个转述者都会在原有故事里再添加些自己的想象,然后有滋有味的继续传给下一个聆听故事的人。经历过五次三番的添油加醋式改编与扩充后,原有的情节反而被层层递进的谣传所掩盖。 据说故事起始是因一个叫马云武的南台御史反感南必哈顿代合汗处理朝政,上疏请年事已高的合汗禅位于正当壮年的太子。 真金得知此事后甚为惶恐,当时御史台中的汉人御史定额为十六员,但除马氏外其余的全部空缺。担任都事的尚文就偷偷地把这份奏章隐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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