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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

时间:2024-01-14 01:00:36  状态:完结  作者:朱小苏

  久安一口气接不上来似地俯下了身,撑着双膝似是力不能支。

  “你也想我了,是不是?”林壁堂温柔地笑了笑。

  久安双脚发软,向后坐在了湿滑的雪地里,一手还死死地捂住了嘴,他狠狠地埋下了头,浑身剧烈地战栗抖动,每一处都是切肤之痛。

  林壁堂又上前了一步,以双手扶住了墓碑两端,低头耳语似地说道:“我也是,看来往后还是得想来就来,否则相思成疾,岂不坏了事?”他微微地矮身单膝半蹲而下,用手指去摩挲墓碑上连久安这三个字,轻轻地靠了上去,闭眼低语道:“你瞧我是不是难看了?”林壁堂叹息了一声,“旁人不提,我自个儿又看不见,想着要来瞧你便装扮一番,可也无从下手。”

  久安慢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满脸泪痕地看向不远处的林壁堂。

  “如此一来,有一日我成了老朽,你岂不是要认不出我了?”林壁堂喃喃自语道,他用手摸了摸墓碑,笑问:“说,嫌我不嫌?”他在一片寂静的雪声里自问自答:“嫌了也无用,我还是要来,你能拿我如何?”

  “待那时我老了,黄泉之下来找你,你若是认不出我,我定比一死还不好受。”那座冷硬的墓碑在林壁堂面前仿佛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沉默少年,霜雪不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在雪里白了华发,老了年华。将过去的点点滴滴说成了一辈子那么长。

  林壁堂说了很多,说了很久。

  久安坐在雪地上,抱膝静静听着,脸上的眼泪一道道地风干了,宛若面颊上的一条条裂痕,他在这一刻里,多盼望自己真是一缕魂魄,那样,他就能上前抱一抱林壁堂,哪怕风吹就散,他也甘愿。

  久安想,老天收去了林壁堂的眼睛,便是要他不再见自己。自己是林壁堂命中的灾星,林壁堂是个积德行善之人,老天爷自不会亏待他。

  久安心平如镜地望着林壁堂,眼神是凄惶的,看着林壁堂,他明白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也明白什么是有缘无分。林壁堂成家了,久安也该魂飞魄散,与他此生不见。

  林壁堂在黄昏之时才起身站了起来,手中捏起了放置在一旁的翠玉的墨绿手杖,他转身向前探出了一步,接着慢慢地走了起来,他走得很稳很直,一双眼眸里的眼色是渺远的,仿佛一直都看着远处。

  久安仍旧坐在地上,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嗒沙,嗒沙……”手杖点入雪中发出声响。

  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林壁堂的面容越发地真实清晰,眉睫之上装点了碎雪,犹如冰雕雪砌的一个人。

  久安闭上了眼睛,屏息等林壁堂走过去。

  “嗒。”

  身侧响起一声细微的杖响,等了许久,却不见下一声。

  久安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一重,飘雪沙沙地飞舞了起来。久安不敢转动脖颈,不敢去望咫尺之内的林壁堂。

  林壁堂挺身站住了,他轻轻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侧过了脸,很小心地向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接着扭身对身后墓碑处轻轻地勾唇笑了笑。

  久安情不自禁地拿牙齿咬住了手指,从眼眶里滚下了一颗烫人的泪珠来。

  “嗒。”

  手杖声响,林壁堂走了过去。

  久安如梦初醒地瑟缩了一下,忽地就狠狠地咬下了牙关,不出片刻,唇齿间便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手指冻麻了又猛地一疼,手中的糖袋子“啪”地一声就掉进了雪里。

  山中风重雪浓,这一声却还是扎耳。

  林壁堂“嗒”地一声杵住了手杖,拧眉抬起了眼帘,发出声音:“谁?”


第229章 愿君久安

  久安惊慌地一震,可当即又稳了下来。他松开了手指,用嘴唇轻轻含住了那上头的血印子,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上漫开,他将身躯蜷缩地越发小,似乎想隐藏起来一般。

  林壁堂转过了身,正色高声又问了一声,“是谁?”

  久安跟着那一声揪住了心,他欲盖弥彰,用力地捂住了耳朵。

  四面八方,唯有风雪阵阵,乃是毫无回音。可林壁堂颦住了眉,认定了方才那一怪声确实,便生出了疑心,面色不善地不依不饶,“是谁,出来!”

  久安指节发白,气息不稳地在心中狂吼——壁堂,你走罢,你快点儿走罢,你走了,我就认命了死心了,今生今世再也不来见你了。

  林壁堂忖度一般地静了下来,就在这时,雪地里又传来一声动静。

  “是我。”

  久安先是一傻,紧接着猛然抬起眼来,僵直了脊背,不可置信地侧脸寻声望了过去。

  而林壁堂也还转了身躯,他的眉心拢得更甚,脸色则是干脆一沉。他记得这个声音,更记得这个人。

  袁峥的黑发与肩膀也都积了雪,他抬手慢慢地拂去后,这才一身紫黑地从雪天中走来,宛若一颗倾倒而来的大树。

  久安愕然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近,仿佛是从天而降,带了雪与光,照亮了他所有的狼狈不堪。

  他高高阔阔地走了过来,隔着林壁堂不远,脚底蹭起一点白雪,停了下来,他先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久安,接着再看向林壁堂,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壁堂曾经很有一番温柔含情的神韵,如今眉目冰封万里,只透了一股阴森森的平静,“袁将军,我很好。”

  “连云山一别,不想今日才见。”

  林壁堂对袁峥没有一分的好意,时过境迁也无意虚情逢迎,便道:“袁将军这话就违心了,袁将军恐怕未必想见林某。”

  袁峥又走近了几步,半晌才道:“我今日来,没别的意思,也是来看看他。”

  林壁堂玉面若霜,冷笑一声,“袁将军贵人多忘事,过了这些年,才想着要来看他。”

  袁峥轻轻地半垂了目光,也轻轻地哼出惨淡地一笑,“前些年,我是糊涂了,前些日子,才算想明白。”

  林壁堂紧了紧掌中的玛瑙杖柄,“林某倒是记得袁将军精明得很,乃是让不得一步之人,如何有糊涂一说?”

  袁峥道:“林公子是怪我夺人所爱,并非君子。”

  林壁堂嗤笑一声,“袁将军莫非是想明白了这些?”

  袁峥轻轻地摇了摇头,冷风灌在他的面孔上,刻出了他眉心的褶印,“是想明白了这些年来之人事。”

  林壁堂的双目空寂冷静,袁峥的声音低低沉沉,催醒着过去的苦痛,苦痛深远,他差一点儿就要葬身其中,再无天日。林壁堂暗暗地深吸了一口寒气,将脊背又挺直了一些,他在雪中站了太久,手脚都有些冻透了。他道:“袁将军有话还是直说罢。”

  袁峥望着林壁堂的眼睛,并不婉转地问道:“林公子的眼疾无甚起色?”

  林壁堂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无心求医。”

  袁峥当即道:“殷都有一等一的大夫,宫中的御医也……”

  林壁堂皱眉,明白了袁峥的意思,便别过脸去,打断道:“不必。”

  袁峥也不讶异,只问他:“为何?”

  林壁堂沉默了许久,沉默至面容上的冷漠疏离柔软成了凄凄温情,才轻声道:“天地万物少了一个人,不必再看了。”

  静悄悄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久安听了这话,颤着厚睫毛打了个酸楚的哆嗦。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将一声喘息狠狠地扼制住,他被飘雪包裹成了苍白的纸人,一阵风就要被吹走似地蜷缩着。

  林壁堂复又拢起了长眉,亦是隐忍一般地咬了咬牙,接着又冷淡道:“袁将军既要看他,那就请便罢。”说着,他探出手杖,是个要走的姿态。

  林壁堂的步履又正又稳,哪怕身旁无人也无妨,袁峥见他越过了久安,走向了自己,生平头一回侧开了一步,给他人让了路。

  “当年,你说,我是手下败将。”就在林壁堂要走过去之时,袁峥忽地出声如此说道。“你说对了。”

  林壁堂睫毛尖上沾了一点雪水,在顿身止步之际坠了下来,他苦笑道:“你我皆是败军之将,哪里有胜负之分。”

  “是么……可不论我用何手段,费多少心机,他心里都存着你。”袁峥在雪影中轻慢地说道。

  林壁堂偏过脸去,眼珠子是冷冷的两颗美丽的琉璃球,“人已往矣,都无用了。当年我那么说,是不甘心自己要输。”他轻轻地苦笑一声,“不过情字之上,又如何能论成败输赢呢?”

  手杖重重地落进了雪地里,发出“嗒沙”的声响。

  久安凝望着林壁堂的背影,就这么看着他走了出去。

  人都说林壁堂是书画里走出的人,而今雪天铺平了茫茫前路,霞光点点黯淡,他慢慢地走着,似是又要走进了那可望不可即的书画中去,倏忽间,就远成了墨蓝的剪影。

  久安闭上了眼睛,想起多年前,年幼的林壁堂笑着递给他一袋酥糖,让久安从此赖上了他。而今,故地故人皆依旧,可他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年,再从林壁堂手中接过一袋糖,再也无人知晓他曾那般爱恋过他,又这般错过了他。

  霞光消散了,天光尽失了,林壁堂消隐在了暮雪之间。从此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久安身冷心热,每一滴的眼泪都退回了眼眶,化作了血,化作了此生此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低下了头,觉着身躯仿佛一个空壳。

  袁峥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不追?”

  久安看向他,黑眼睛凉凉地仿佛汪了水,接着,认真地摇了摇头。

  袁峥皱眉,极低地说道:“你最好趁我这会儿疯了,去追……”他大口地喘息了一声,艰难地又说:“否则,待我……”

  久安不等他说完,又摇了摇头。

  “你也疯了?”袁峥问。

  久安在地上坐得久了,双脚都冻得没了骨头,这时就极轻地开口说道:“我站不起来。”

  袁峥荒唐地冷笑了一声,悲愤地仿佛要呕血,“你要我替你去追?”

  久安一愣,摸着双膝,先对着袁峥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说了一遍,“脚冻麻了,我站不起来,你扶我一把罢。”

  袁峥听不懂似地怔愣了几许,好一会儿才猛地踏出一步,一把就将久安从地上拉了起来。

  久安颤巍巍地直了双腿,俯下身用手深按了好几下,直至双脚热了一些,活络出了知觉,才在袁峥的搀扶下迈出了一步,而此时,他的余光瞄到了地上被雪打湿的糖袋子,久安看了一眼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袁峥见他走得艰苦,便跨出一步在他身前蹲下,道:“上来罢,照你的走法,明日才下得了山。”

  久安踉跄了几步,趴上了袁峥的背,以双臂围住了袁峥的脖颈。

  袁峥心中波涛汹涌可也不言语,他不说话,也想久安不说话。世间许多事都不外如是,你不说,它就一直在那儿,你一说,它反倒乱了。袁峥就想自己一言不发地能把久安从扬州背回殷都去。袁峥仿佛平常一般地抄起他的腿弯,起身站立,大步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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