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心想,袁峥从前住惯了这样的地方,当年随军之时倒是不见他为难,八人用一间说大不大的营帐,倒也从容。 这时久安又见了一面四面雕空的板壁,专用来挂画悬字的,而上面从头到尾所挂之物,全是自己的这两年来的“墨宝”。久安走近了一瞧,又不禁苦笑起来,纸轴均是上等好物,可裱的手笔却是“撑舟入荷花,雨过脚底滑,忽见一蛤蟆,一戳一蹦跶”等蠢物。 这诗是去年夏天的得意之作,诗中虽只写了他一人,实则身旁还有袁峥,当时家中园子里荷花正盛,袁峥便亲手撑船带着他入了百花深处。雨后新荷,芬芳怡人,蛙鸣阵阵,久安抱膝坐在船尾,抬头见袁峥被繁茂的荷花掩住了衣摆下身,宛若立在水中央。久安傻傻地看着,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靠向袁峥,奈何船舟之上被荷叶甩了湿漉漉的露珠,久安被滑得一踉跄,好在被袁峥给扶住了,他挂在袁峥的身前,透过袁峥的肩膀,瞧见了一支高高的碧绿荷叶上蹲了一只小巧的蛤蟆,鼓着腮帮子正叫得欢,久安伸手要去碰,小蛤蟆就警觉地蹦走了。 久安低头忆起这一幕,不由地从心底升起一阵清凉惬意。 久安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得深了,走着走着,只觉得房中全是袁峥身上的气息,连自己身上,也是。 久安停住了,知道自己被袁峥炮制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人。心中的舒畅之意,顷刻就成了重负之感。 久安明白,自己不能永远装疯卖傻下去,可不装疯卖傻又该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恨袁峥,自己得见林壁堂。 半月后的一日,是陆宣的大喜之日。 这婚事全是照着他自个儿的意思办的,是以那势派热闹的劲儿便无需多提了。 齐青当夜一下马车,就对着那满大门的大红绸子,成排成列的鼓乐吹打,牙疼似地一撇嘴,回身对同来的季川西道:“瞧见没,知道的是刑部陆大人家的公子当朝轻车都尉办喜事,不知道,还以为哪个山沟子里的匪头要娶压寨夫人呢?!” 季川西微微眯着眼,也觉得有些眼花,轻声道:“嗯,是有点儿。” 齐青一甩袖子,“榆木脑袋竟然也有人肯嫁……” 季川西温言地笑道:“热闹要紧,咱们进去罢。” 待入了府,陆宣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地正站在中堂处亲自迎客,那面目今日似乎也特地打扮过了,灯光下饶是红润,竟是一点儿都不黑! 他见了季川西与齐青一同走来,便大步迎上来,见面二话不说就是哈哈大笑,一手一个地搭住了二人的肩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说……你说说……” 季川西高声调侃道:“新郎官儿,乐成这样?看来新娘子定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这么一说,陆宣更是笑得收不住了,前俯后仰地点头说道:“哎呦……你还别说……还真是……” 齐青轻轻地嘀咕了一声,“造孽。” 陆宣毫不在意地揽着二人往里拉,喜气洋洋地连平日最不待见的齐青也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小厮的传报声,“昭义侯到——” 陆宣笑呵呵地松开了季川西与齐青,喜不自胜地朝大门口折回快走。 袁峥今日盛装,一身江牙海水五爪蟒袍配着玉带锦冠,好不华贵俊美,乃是给足了袁峥面子。而陆宣一见袁峥这般打扮,当即就扯着嗓子道:“七爷,这今日谁是新郎官儿哇?!” 袁峥素知陆宣口无遮拦,阔步走到他跟前,哼出一声笑来,一推他,“我也不知,你说是谁就是谁罢。” 陆宣好毫不介怀地哈哈一笑,接着就喜上眉梢地将袁峥往里迎,待并拢了季川西与齐青二人,忽地扭头皱眉低声问道:“久安呐?” 季川西早就瞧见袁峥今日是独身来的,便也由此一问,“对啊,他人呢?” 袁峥摆了摆手,“近来不大自在,便留在家中了。” 季川西关切地多问了一句,“不是上玉华寺中将养了十几日么,还不见好?” 袁峥摇头道:“不是病,不过精气神儿不足,也就不凑今日这热闹了。”接着,他难得玩笑一般地拍了拍陆宣的肩头,“放心,我备了双份儿的大礼,你自是吃不了亏!” 众人一笑,便就此往里走去了。 入夜的陆府热闹非凡,而另一面的昭义侯府就清冷了许多。 府中深处,一名蓝衣小厮推门而入,只见房中昏暗,他往重幕内悄悄地一望,床榻上隐隐约约地突出一个人形,而与此同时,另一名紫衣小厮从里头端着药盘低头从中走了出来。 蓝衣小厮压低了声,问道:“少爷睡了?” 紫衣小厮一边往外走,一边沉沉地应了一声。 二人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而蓝衣小厮接过了紫衣小厮手中的药盘,是要送回厨房去,临走前他使唤道:“里头的祖宗睡着了,你去知会院儿里守着的婆子丫鬟都回去歇着罢。” 紫衣小厮点了点头,扭身就跑了出去。 院中西面的一处房门,灯火最是依稀,三四小厮并了俩小丫鬟正拌嘴赌钱。见紫衣小厮近前,里头一个年长便恶声道:“小东西赶紧滚,敢多嘴一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紫衣小厮吓了一跳,逃也似地果然走了。 七弯八拐地到了府后一处下人用的小院,久安紧了紧身上的紫衣,看准了里头的一面矮墙,借着院墙边的一棵槐树,手脚并用地上了墙头,他骑在了墙上,往内一望灯火点点的昭义侯府,房舍片片包围着内中的大园子,齐整威武。久安一抬长腿,撑着手咬牙跳出了墙。 翻了墙,就是昭义侯府的外围,久安一路狂奔,夺了一扇早就打探过的偏门,抽出袖中的金刀匕首,他一下就砍断了房门锁链,紧跟着合身撞了出去。 星辰一颗颗地闪烁了起来,久安沿着昭义侯府的长墙,寒风灌进他的衣领袖口,他攥着手指,奔进了夜色里。
第226章 一路向南 陆家的喜事果然非同一般,热闹至了三更半夜还不停歇,新郎官儿拜了天地,便与众人说笑喝酒,喝着喝着就不靠谱了,竟拼起了酒来,几位人高马大的亲友连拦都拦不住,末了醉得人事不省,是被人软绵绵地抬着进得新房,害得许多年轻子弟连洞房都没闹成,只好“败兴而归”。 袁峥今日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人明白得很,见陆宣入了洞房,便与季川西、齐青招呼了几句,赶着回府了。 坐上了马车,袁峥腹中的酒水沿着身躯温温地烧了起来,烧得他一颗心麻麻地悸动,他静坐想着今晚的喜红满天,不由地羡慕了起来——众人都笑陆宣将新娘子捧上了天,将来非惧内不可。 袁峥伸手撩开了一点车窗的锦缎帘子,露出一角冬夜寒星。他俯身望了出去,算着日子,心想着年关除夕又要来了。他轻轻地牵起唇角,看天际的星辰缀连成了久安模样。 一时行路毕了,袁峥按了按额角下了车,一沾夜风便将余酒醒透了。大门应时开了,管家仆从毕恭毕敬地出迎,待他上了石阶入了大门便将他前呼后拥住了。 袁峥今夜多吃了几口酒,身心如火,烧去了他不少庄重威严,人也比往日随和些许,只让底下的人们都各自散了,不必跟着,便只身往寝居去。几番穿门过廊后,袁峥推门进了房,径直去了里屋的床前。 床榻上的人蒙头睡着,袁峥坐在床沿,将手覆了上去,慢慢地往上滑。 今夜的袁峥血液里带着一点醺醺然的醉意,他用手指勾住了被角,掀盖头一般地将那被子往下一拉。 月光下,床上昏着一个被扒了外裳的人,而这人袁峥记得,正是平日送药的一名小厮。 半盏茶后,整座昭义侯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整座侯府只要是个人,手中都提着琉璃灯盏,四处呼唤着“少爷”。管家带人在平日里久安爱去的地方找了一大圈,连他的影子都没找着。他年纪大,见多了人情世故,这会儿心中猜出了一点端倪,不过也不敢明说,照旧吆喝着让人刮地皮似地找。府中的青壮小厮也带了几队随从,撒网似地在子夜的大街上寻觅。 而直至天明,仍旧是一无所获。 昭义侯府的正堂里,从里到外跪了垒叠的人,个个都俯身颔首,大祸临头的形容。 最上首的袁峥脸色青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端然地坐着,双手搭着椅子把手,从指尖到心口都是麻的,痛麻的。 他的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张信笺,笺上不过两个字——勿念。 袁峥悲愤得快要呕出一口黑血来——久安跑了,这次是真跑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之后,二话不说就跑了。而自己,是机关算尽,一败涂地。 袁峥苦苦地冷笑了一声,双目哀楚地仿佛下起了寒冬的烟雨。 但凡久安心里对他有一点在意,都不会不辞而别。而今留下只言片语地一走了之,无异于给了他一耳光。袁峥将那“勿念”二字反反复复翻尸倒骨地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对他的心意,早被熬成了烈酒,一个火星子就能催发出燎原大火,他把心都给出去了,他竟让自己勿念!狼心狗肺都不过如此了。 袁峥缓缓地站了起来,对着底下的人沉沉地说道:“城中各处接着搜,西北两面的渡口,东南两面的马站,挨个儿查过去。”袁峥的声音慢而沉,“若再无消息,备车马,出城。” 天光尽亮之后,城中多了许多披甲将士,与官府的捕快很不一样,惹得许多百姓驻足瞩目。各路将士全是从建戎宫里挑出来了,个个训练有素,只消两日就将整座殷都翻找了顶朝天,而后回去复命了。 是日入夜后,袁峥带人出了城。 袁峥面无神情坐在马车之内,脑海之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西面的渡口,廿七夜里开了一趟去宣州的船,船都驶出去了,叫一个人喊住了,出了两番的价上得船,且看那人的年纪形容与府上所找之人很是相似。” 宣州之锦城,四通八面,往南就是扬州。 这只船南下,顺风顺水,本是很快的,可沿路还停摆了几处地方,行行停停地到了宣州,已是半月之后。久安傍晚入了锦城,行舟劳顿,便挑了一家最先瞧见的客栈歇了脚。 久安在这家客栈里洗了半月来第一回的热水澡,他简直是将自己搓了一层皮,红红白白地裹了一层热气后,他钻进了被窝里。 久安并无择席的毛病,凭它是哪处的床榻也能倒床就睡,他从傍晚昏昏睡去,睡到半道儿觉得冷,便往外翻了个身,要往身侧温暖的怀里滚,可一滚没碰着胸怀,反而滚到了地上,摔了个透心凉。 久安惊醒,抓着一角被子,揉着屁股慢慢地站了起来。斜眼去看空荡荡的被褥床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而后是睡不着了。他坐回了床,将被褥围裹在了身上,呆呆地去望黑漆漆的窗门,夜深人静,久安孤家寡人,心里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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