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御仁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云沐的脸,少顷,他朝云沐笑了起来,云沐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云沐问。 林御仁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云沐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林御仁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云沐的面前。 “霜玄乃绝世神兵,木鞘盖不住锋芒,寒气伤人伤己。”林御仁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宁思玄。” 云沐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柄不知是用何种玉质所做的剑鞘,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 他发着抖,从袖中抽出霜玄,剑鞘恰到好处,与剑严丝合缝,一入鞘,困扰他多年的寒气悄然隐没。 “剑已入鞘,你不高兴。”云沐将剑收好,困惑的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点破身份之时,林御仁……不,宁御仁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宁御仁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云沐状若思考,笑着说:“我想吃临仙楼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寿宴有何可参加的,宁御仁当即动身预备带云沐出门去吃好的,却又闷闷:“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云沐不解地看着宁御仁。 “我儿想回家么?”宁御仁小心翼翼朝云沐问。 云沐明白了,就像凌苍和雪谦一样,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 “我已经很满足了。”云沐知道他爹身份不凡,却并不感兴趣:“我知宁家显赫,可我不愿受世家子弟的苦。”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宁御仁耐心的解释:“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宁家,不仅仅是显赫。” “可是,谁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云沐毫不留情的反驳:“世人皆认为的,并非就是对的。” “你说的在理,”宁御仁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 “是啊,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罢了,我儿想如何就如何,活得痛快便好。” 刚要再说,苑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明成显然是冲着云沐的,眼睛好奇的扫过宁御仁,隐然有抹疑惑的诧色。 “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云沐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明成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穆?他说要找云沐,恰好银粟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瞧上去很狼狈,好像还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晌,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即使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他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宁御仁似察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玉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玉家门内挑衅。” 玉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他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四英皆在,玉生烟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脉,凌苍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玉生烟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玉生烟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玉生烟叹了一声,屋中的人皆明白未尽之意。 凌苍皱了一下眉,瞥见立在门口的人,示意他走近。 步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紫红的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的锐意,在瞧见云沐的一瞬睁得极大。 “紫苏!” 没想过会是同为天杀的伙伴,他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的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云沐……”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紫苏殆然垂危,云沐心底仍是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现:“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紫苏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邪教……云沐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紫苏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紫苏噙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毒,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紫苏咳了几声,话音慢慢喑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邪教中人毁了名誉,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屡次在暗里搜寻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姜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玉承庭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越来越凉,云沐心知不妙。 紫苏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望着他又落下了泪。 “云沐……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云沐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出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紫苏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百炼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百炼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瑞叶,银粟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紫苏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惨惨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百炼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云沐,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云沐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一分分寒冷,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足以安心的承诺,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好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紫苏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不像那些过去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云沐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眸子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他轻轻抚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天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 第九十三章 恐惧 轻喃的话语很淡,凌苍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云沐过来。 “云沐。”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他的神色,“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紫苏,一言不发。 “云沐!”凌苍忧心的盯着他,轻轻摇晃着肩膀,怀中的人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玉承庭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明成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云沐!”不安的寒意泛滥无边,凌苍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他的脸:“你不是他,我发誓你不会是他。” 许久,云沐眨了一下眼,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注视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云沐的问话让孩子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公子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稚嫩的童音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云沐左手支着地上的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头的戾气压制不住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公子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这些话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玉承庭在一旁听了不满,四英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请公子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玉承庭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皆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诅咒。 鲜明的恨意如铁,玉承庭哑然失语,四英倒是有了几分欣赏。 琼花点点头:“好,还有几份志气,不枉你娘拼死护你。” 听着对答,云沐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制不住身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猝然裂成了无数不规则的碎片,凌苍觉出他周身气息极乱,惊骇的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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