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 凌苍按住了单薄的肩膀脱口低唤,散乱失常的眼神令他心惊。 “云沐,他死了,你已经杀了他。” 云沐窒了窒,顿住了话语。 他轻柔的劝解,试着让隐约狂乱的双瞳冷静下来。 “教主死了,你成功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别再责怪自己,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后悔问了本应埋葬的话题,背负着沉重黑暗的过去,永不弥合的伤口,唯一能做的仅仅是不再提起,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伤害? 云沐到了极限,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重压下苦撑,被铅灰色的宿命反复拉扯,再下去终有一日断裂。 “别想太多,你做得已经够好,更不曾对不起谁。” 当杀掉仇人的信念占据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后他还剩下什么? 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样脆弱,让凌苍充满了忧虑不安,极想把他拥入怀中仔细安抚。 恰在此时传来了明成的呼唤,哗然入席揖让之声盈耳,宴席已开,礼法所至,他必须与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云沐回过神,镇定了一下情绪,拨开压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没事。” “你答应我不会擅自离开。”玉凌苍担心的审视。 “嗯。”他勉强应了一声,又在他的目光下补了一句:“我答应你,若走我会跟你说。” 他仍没有放开手,拉着他走近宾朋满座的正厅。“你暂时和我娘坐一处。” “不用。”他立住了脚,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十分坚持,凌苍只有妥协。将他引至幽静的偏苑,嘱咐下人备好精致的饮食,迫不得已去了正厅尽人子之责,一心企望着华宴早些结束。 云沐情绪不稳,他终是挂心,唤过四英中潜藏之术最精的瑞叶暗里留神看顾。 发了好一会呆,云沐揉了揉额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满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乱的思绪似乎缓和了少许。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绵软,第一次纵容自己头脑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尝。 独饮了半晌,一壶酒下去热气上涌,就着苑内的花泉洗了把脸,微凉的水气一激,顿时清醒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足音,他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指尖几不可觉的发颤。 斯文而带着书卷气的少年,干净腼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个人又立在身前,捂住染血的腰肋对他微笑……别怕,我们过了关,你不会死…… 灰蒙蒙的夕阳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树下朝他伸出手……云沐,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变成垂死的模样,强忍着非人的痛,连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变了形,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每一次咳震都带出大量的鲜血……对不起,没能帮上你,反而让你难过…… 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敢细忆的过往一片片闪现,忘了身在何处。 “穆公子。”对方迟疑的呼唤,犹豫不定。 幻相破灭了,他退了一步,轻轻合上了眼。 “穆公子,请原谅我当日的无礼,我实在不知公子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来的人,古家上下铭感厚恩,请受景之一拜。” 还未拜下,眼前一花,云沐已飘然避开。 “不用。”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云沐没再看他:“他……对我有恩……我理当送他回来。” 少了虚弱,眼前的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势,古景之略窘的开口。 “我害公子险些丧命,冒犯在先,罪责甚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事弥补,景之万死不辞。” 云沐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远处的花架上,平静道:“无妨,反正我也没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 “穆公子在厉锋和我大哥是旧识?” “嗯。” “他在那……过得怎样。”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闪亮,云沐呆了一阵,说得有点困难。 “厉锋的训练很辛苦,不过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强,总能闯过试炼……” 咀嚼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骄傲,好一会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大哥是怎么死的?” 沉默了半晌,云沐简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大哥是……” “战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闪着幽暗的光:“他正直坚强,勇敢果决,至死不曾退避,没有辱没古家半点声誉。” 少年红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 “大哥……去的痛苦吗?” 太阳穴突突的跳,云沐尽可能说得自然:“没,一瞬间就结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异样,只觉得安慰。 “多谢公子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实在没力气再说,云沐点点头想逃开。 “公子!”少年急急的唤住,踌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个不情之请。” 云沐顿住了脚听下去。 古景之清秀的面孔闪过一抹尴尬。 “请公子饶莱丽一命,虽然他曾对公子不利……” 听凌苍大致提过幕后的主使,并未留在心上,杀戮多年结仇无数,他早就懒得去想报复者是谁。 “她怎样了。” “她被离郡王世子交给玉世兄任意处置,目前被押在玉家的地牢等候发落,我知他冒犯了公子,但请念她去国流离辛酸坎坷,被仇恨蒙敝了心智,本质不坏。如何惩诫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无妨,你既然有心就把他接出去照应,总比送回离郡王府要好。”云沐随口应承,古景之未想到他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公子不计较他鲁莽得罪之处?” “得罪?是指他要杀我?那算什么,以她的心智阅历做到这步实属难得,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该赞一声才是。” 古景之听得两眼发直。 “如果她还想报仇再试试也无妨,运气好会有可能。” 云沐漫不在意,沈淮扬反倒紧张起来:“不会不会,在下一定力劝莱丽打消妄念,决不让他再来惊扰公子。” 望着少年轻松起来的背影,云沐又想起了那个人,下意识的望向自己的手心。 长期握剑给细白的指掌添了些薄茧,曾经有人描着他的掌纹笑嘱,茧子要修一修才不碍握剑,这样一双手变形了多可惜,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剑,做一个寻常人……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七岁拿起剑,已不可能再回头,真要放下的时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剑,离不了的江湖,这条漫长的道路永无尽头,试图救赎的人比他更早的逝去,最后只余下凄怆的怀念。 而此刻固执的留在身边不肯放手的,又能坚守多久。 ◇ 第九十二章 相认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云沐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厉锋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怎独自饮酒,喝多了伤身。” 云沐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林御仁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酒不如大漠的烈。”他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林御仁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云沐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玉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玉振义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云沐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林御仁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云沐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和旁人不同,林御仁反而接着话题问下去,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云沐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光是想起就令人不适,咽了咽上涌的口水,淡然解释:“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全是红的,很恶心。” 林御仁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云沐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有些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林御仁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云沐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所以,你找到了吗?”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他凝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他……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他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云沐不说话了,右手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不等回答,林御仁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逐渐平静,舒缓的音调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大树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曲声渐渐嬗变,悠扬的旋律悄然幻变为轻灵优美,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他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他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有些话,想要说出口很难,心照不宣的暗示或许更合适。 乐声随之而止,林御仁放下短笛,眼神极亮的盯着他。 他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怔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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