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承庭沉默下来。 玉明成终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里,第六条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还有脸争辩?”凌苍倒也不恼,冷冷道:“我问一句,假使那日他不在,后果如何。” 玉明成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气难平。 凌苍收入眼底,又道:“我再问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姜家弟子,依你看姜老爷子将如何惩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头。 “引来举家倾族的大祸,纵然是亲子姜家也决不会轻饶。如今姜家不提,不过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玉家的朋友消弥此祸,惊而无险,谁敢说他们心底对你无怨。” “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懂的说玉家教子无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说姜家仰玉家鼻息,泼天大祸都忍过了不提,颜面何存。届时姜玉两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该当何种罪罚。” 玉明成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护不忍苛责,却不该成为你无知轻狂的由来,你要尚有一线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学着收敛,莫要仗着家世张扬放任,目空一切,以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无余子。” 玉明成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责如鞭子打在心头,羞惭自鄙的感觉山一般沉重,压得少年险些窒息。 玉承庭到底不忍:“你先下去好好想想,过些时回姑苏再由爹亲自裁断。” “别再惯着小弟,他不是个孩子了。”凌苍目送弟弟佝偻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恻然。“爹既放他出来,就是要他尝点苦头,不然将来何以行事。” “他才17岁。”长兄如父,玉承庭看着幼弟长大,见他意气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曾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厉锋,不希望他重蹈覆辙。”凌苍怎会不懂大哥的心情。“敌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放他一马。” “这次多亏了穆公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起来玉承庭余悸犹存,万一宋鸣得手,玉家真要无地自容。“他伤得可重?” 心下是知道答案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可见。 “嗯。”凌苍眼中掠过一抹疼疚,声音轻了些。“他很少受这么重的伤。” “我以为他顶多会救明成,没想到……” “若是姜家灭了,明成也就毁了。” 萧世成蓄意借此事打击玉家的声誉,一举数得。 一旦成为毁灭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责抑或玉家的惩处,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种种风言足以让尚未成长的少年没顶。 “幸好,唉。”玉承庭没再说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说起来近日有些流言,关于穆公子。”沈云扬从门口闪入,终日东游西荡消息灵通,此刻眉间隐着好奇,无疑是来探听第一手资料。 “什么内容。”一直在榻边不离,凌苍头一遭听说,心里霎时一沉,该不会…… “传闻说他与月仙有些因缘,极可能有师徒之谊。” “根据?”无头绪的话语让凌苍茫然:“还有,月仙是什么人。” “他的剑。”沈云扬比了比剑长,“在月下泛清光,剑芒透姜,说是与当年月仙用的一模一样。” 云沐的剑? “月仙是当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喜着白衣,身法轻捷异常鬼魅,没人见过她的脸。在江湖上昙花一现,杀过几个将军,说不上是正是邪。”沈云扬八卦得十分齐全:“按理穆公子来自西域,与中原相去万里,应该不会是一路,可是那把剑确实有些蹊跷。” “消息传出去了?” “嗯,姜家这般大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你最好小心一点,月仙行事诡密,弄不好会有仇家上门。” 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凌苍微微蹙起眉。 云沐不离身的家传,那一柄奇特的短剑,究竟是…… ◇ 第六十七章 再遇 叶照眠带着短剑的拓印回了北方。 云沐执拗不过两人,随凌苍一同回了姑苏。 夏日的夜晚,风带着花香水气,掠过遴遴的河面。 温度不低,凌苍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风,裹住了重伤初愈的人。 “可喜欢两岸景致?” 云沐点点头,白净的脸被岸边光影迷离的宫灯一映,带上了些许颜色:“夜里有另一番风情。” 姜静娴及随身侍女由沈云扬几人陪着,在不远处赏景。 姜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风景如画,始终郁郁的盯着云沐。沈云扬频频张望,对这一方的情形极是关注,看架势若不是碍于尴尬,必定凑了过来。 而玉明成自那日后一直闭门不出,即使上了回姑苏的船仍足不出户,玉承庭劝了数度,知他情绪低落,便也听之任之。 四英在船另一头,围坐在一处低声谈笑,时而嬉弄打闹。 云沐瞥了一眼,泛起一丝微笑。 “说来真巧,居然会在江南遇上。”本以为一别之后相见无期。“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祸上身。” “我也这么打算。”凌苍顺下眼,指尖轻巧的打结,在云沐的衣带上缀了一块玉牌。 “这是什么。”温润细腻的质地,繁复精致的雕工,可想价值不菲。 “送你的,很合衬。” “玉家的东西?”云沐拎在手中转了转,很是意外。 “我的东西。”凌苍纠正他的说辞:“玉家人各一块,好在当年我留在了家里,明成替我带来的。” “有什么用处。” “凭此牌可在江南数大门派畅行无阻,也能自各地银号调集金钱。”说的很简单,隐藏的作用必不只此,云沐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不要。” “戴着就好,就当普通饰品。” “说不定明日就丢了。”玉牌坠在腰间,云沐实在不喜,随口嘀咕。 “丢了也无妨。”凌苍笑吟吟的看着他,心意通明:“我想送给你。” 像是被套上了什么责任的物件,云沐扁扁嘴,恹恹的倚进软椅。 “云沐,你的武功袭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决,还有该知道的一应事务,让我背了很多遍。”云沐有点怀念,静静的看着水中明灭的波光。 “包括修习的代价?”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诫过不要练至顶峰。” “你没听。”平静的声音微带责备。 “没别的选择。要活下来杀死教主,必须有足够的功力。”云沐不以为意,张开自己修长的手指看了看:“限于身体,力量速度都不够,做天杀都很勉强。” 纵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差点丧命,假如凌苍不曾赶回来的话。 “你计划和他同归于尽?”凌苍望着如水星眸,那里没有一点后怕。 “那样的结局不错。”云沐承认,纤指弹落了裙摆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翼中最好的一种。” “为什么不选择逃走?”他极轻的低询。“你娘并不希望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云沐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他低下头,神智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身在何方。 “雪谦?” 每次异常都是因为那个人,并不难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亮的眼睛雾朦朦,仿佛笼了一层迷离薄烟,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有点像。”说着说着,云沐自己也开始发呆:“是个很好的人……” 凌苍轻轻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只有他救过我。”他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回忆:“就像你和天玑,从百炼营里杀出来时,我经验不足险些丧命,他替我挡了一剑。我成了天杀,他碍于身份做了影卫,一直照顾我,再后来……”像被什么惊破,他中断了梦呓般的回想。 凝望着他的脸,凌苍放弃了探问。 远处楼船上的歌声遥遥传来,哀婉而伤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凄怨悱恻。 蓦然闪过了一线念头,他冲口而出。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对他格外的照拂。这个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紧般难受,竟害怕云沐承认。 云沐没有正面回答,微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复又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样想回中原,这里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语像在心底埋藏了许久,“所以我来替他看看,若能去换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会有人等他。 记忆中的江南山水依旧,不见眷恋,只剩惆怅,仿佛走入一个早已失去的梦,只更清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凌苍片刻便释然了,哪怕云沐只是透过他去补偿另一个人,种种的因由仅是歉疚他也不在乎,初时的窒闷忽然无足轻重,反而生出了庆幸。 那条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经有一个人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块柔软之地。 真是一种幸运。 “星夜行船,玉三公子和穆公子真是好兴致。” 突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数十丈外,一艘豪华的楼船灯火通明,远远驰近,华服男子凭栏而立,距离虽远,话语却似在耳边一般。 “一别月余,不知世子何时来了姑苏。”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宋鸣。 曾经剑拔弩张,见了面却仍是客客气气寒喧有礼,不知情的必以为是莫逆。 高大的楼船歌乐不休热闹非凡,无数丽人簇拥笑语,莺声呖呖,仿佛一个水上温柔乡。 这边的几人也走了过来,姜静娴恨怨重重的盯着对方,对着月余前企图毁家灭门的仇人,无论如何伪装不起来。 沈云扬暗地留意船上的种种,玉承庭身影如山,场面上拱了拱手,实则全神戒备。 宋鸣浅笑回礼,身后一群珠光鲜亮的美人好奇的探视,极有兴趣的盯着玉氏兄弟与沈云扬,吱吱呱呱议个不停,混杂着各地的方言口音,不乏异地胭脂,想必是从四方搜集而来。 “托玉三公子之福,好容易处理完琐事,陪家父至姑苏办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缘。” ◇ 第六十八章 姑苏 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切齿几回。 云沐掩住一缕笑意,懒懒的倚在软椅上,没有起身的打算。四英消失了影踪,定然是躲进了船舱,大概正从门缝窥探。 泛泛的闲谈了几句,宋鸣对着云沐点点头。 “穆公子的伤势可好?看似清减了许多。” 他皮笑肉不笑。 “请世子恕我体弱未能见礼,近日天热,伤处屡屡反复,总不大好。” “那是宋某之过,改日送上赔礼。”宋鸣展颜一笑,竟似真个抱歉。 “多谢好意,不敢劳世子挂怀。”云沐牵了牵嘴角,不怎么有兴致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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