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数日内几度压下了苏力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 否则在艾尔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且末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厉锋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且末运气好,否则艾尔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于阗王位已成定局。”他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主。” 背起行囊,凌苍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苏力?” “没必要。”云沐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于阗。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云沐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 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 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 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 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 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凌苍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 云沐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 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云沐终于翻身上马,揽住凌苍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云沐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且末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于阗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且末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云沐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这是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 可惜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凌苍便做出判断。 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奴隶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云沐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小孩止步,已经来不及。 云沐举起手来。 温柔的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如叮咚的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在歌声里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云沐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神智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凌苍从未听过云沐唱歌,可当他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苍白的脸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云沐,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云沐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云沐。 他悄悄握住剑柄。 于阗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云沐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 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他,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第十七章 不仁 离开了村庄,云沐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当纸上筹划,精密计量,在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再硬的心肠也得颤颤。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且末,艾尔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 可这样的理由,依旧无法自赎。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日夜兼程的踏入于阗,自鄙自厌的感觉在云沐心头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云沐秘密召见了驻留于阗的厉锋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艾尔肯王子为了夺嗣与且末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且末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艾尔肯与且末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于阗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大臣私宅,找到了与且末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艾尔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于阗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且末,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云沐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艾尔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凌苍,你看。”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艾尔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凌苍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云沐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凌苍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三冬暖不除,他便没有机会离开。 可是云沐有。 云沐本可以像紫苏一样离开厉锋,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云沐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苏力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艾尔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于阗王。” 既然被杀的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艾尔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于阗首选。 以无数生命作为代价。 于阗的大门,再度打开。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于阗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六岁,正是懵懂天真的年纪,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主将强大的于阗操控自如。 云沐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 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厉锋,云沐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他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厉锋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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