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野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了此事,而后又看一看那学斋的方向,道:“先告辞了。” 严斯玉:“是,您慢走。” 他面上依旧带着笑,可待诸野转身离去后,那笑容便自他眼中消失不见,只余一丝鄙弃。 “小皇帝养的狗。”严斯玉低声说道,“……耀武扬威。” 可低声嘟囔完这句话,他又一顿,想起了诸野方才所说的话来。 文瑶有了心上人……不不不,他可就这一个妹妹,文瑶为何未将此事告诉他?不行,他必须去好好查一查,若没有记错,玄影卫典籍司内似乎有他姑母的一个线人,不能多留了,他现在便要去兵部寻姑母问一问! - 谢深玄赶到癸等学斋时,今日这第一堂课,已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伤后他受不得这般快步行走,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再抬首朝学斋内一看,还未来得及出言同学生们说上半句话,便发现洛志极不见了。 他记得昨日帕拉同他说过,洛志极离开太学,赶去同什么仙师握手了,这都过了一天,到今日洛志极还未回来,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谢深玄皱起眉,先走到帕拉的桌案旁,压低声音去问帕拉:“洛志极昨夜没回来?” 帕拉呆了呆:“糯叽叽回来了哇。” 谢深玄:“那他现在何处?” 帕拉:“早上又出去了。” 谢深玄:“……去哪儿了?” 帕拉抬起眼,用那双猫儿一边萤绿的漂亮双瞳,天真无邪看着他,认真回答:“糯叽叽去和大师握手了。” 谢深玄:“……” “米有事的先孙。”帕拉说道,“糯叽叽自己会肥来,不废迷路,不废乱捡东西次。” 谢深玄:“……他同太学告假了吗?” 帕拉:“呃……” 说到此处,帕拉似乎已不怎么了解了。 可前排的裴麟忽而挺直身体,像是听到了他能够回答的好问题一般,惊得他身后因为过度锻炼而瘫着的赵玉光往后缩了缩身子,以免被他这手舞足蹈的模样弄伤。 “先生!我知道此事!”裴麟大声说道,“我今日看见洛志极了! 谢深玄旋身看向他,问:“洛志极可曾告假。” “肯定没有。”裴麟信誓旦旦说道,“他是爬墙出去的。” 谢深玄:“……” 谢深玄本就在隐痛的胸口,好像变得更痛了。 可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帕拉还是裴麟,都不知道洛志极究竟去了哪处的寺庙,寻了哪个教派的“大师”握手,京城这么大,据前几日赵瑜明所说,京中教派上百,若是洛志极不自己回来,谢深玄是绝对找不到他的。 此事棘手,他必须要同洛志极面谈。 他只能嘱咐帕拉,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拉洛志极来上课,而后长叹了口气,同诸位学生道歉,道:“今日我来迟了,这是我的过错。” 他还为说完这句话,帕拉却眨一眨眼睛,问:“先孙,泥是不是不舒服哇……” 叶黛霜道:“您若是不舒服,来迟一些也没什么的。” 谢深玄:“什么?” 赵玉光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先生,方才您的脸色还没这么难看。” 裴麟也点头:“刷白刷白,像墙。” 谢深玄:“……” 裴麟这比喻,他不仅心口疼,他连头都要开始疼了。 今日他脸色怎么能好看? 他昨夜刚刚翻完学生们的卷子,又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一大早便见着了那惹人厌恶的严斯玉,等到了学斋内,洛志极还不见了。 他若是心情好,恐怕才有古怪。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谢深玄只得随口应答,道,“大概是昨日的雨太大,今日有些天寒。” 林蒲:“可是,先生,您看起来……” “今日清晨我迟到了,这是我的错。”谢深玄说道,“既然上一回我要求你们犯错之后以文章悔过,那明日,我也该为此事检讨。” 裴麟来太学一年,显然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说法,他睁大双眼,忍不住道:“可您是先生……” “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谢深玄忽而想起这学斋内,至少有裴麟和帕拉听不懂这句话,他便又改口,以更直白一些的说法道,“你们既然唤我作先生,那我当然要以身作则。” 帕拉:“……一笋作折?” 这句话裴麟听懂了,他用力清一清嗓子,主动为帕拉解释,道:“就是用自己的行动做榜样!” 帕拉:“哦!” 谢深玄:“……” 谢深玄看着裴麟那副自豪模样,先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却又忽而意识到,裴麟这段时日,可谓算得上是学习劲头高涨,以往他连醒着都难,而今竟已学会教帕拉措辞成语了。 这一切改变,仅仅只是因为他一时无心,多夸了裴麟几句。 谢深玄稍稍一顿,抬眼看向学斋内的学生们。 陆停晖大概是身体不适,正趴在桌案上,从胳膊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赵玉光累得瘫软,而除他二人外,其余人似乎都正因裴麟与帕拉的这两句话而忍不住吃吃发笑,那目光中的神色流转,带着再明显不过少年朝气。 谢深玄想起严斯玉方才同他说的话。 ——他说这癸等学斋内,不过是一群字也不识的傻子。 谢深玄绝不认同此事。 他学斋内的学生,如何能轮到姓严的人来骂? 谢深玄绕回自己的书案之后,自他带来太学的那小竹箱中翻出学生们上一回交给他的那些文章,裴麟的歪歪扭扭的大字首当其冲,就在第一页,他瞥了一眼,方觉这短短几日,裴麟的字迹竟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他已如此努力,却偏有些自诩“天子门生”的“才子”,要将他当做是痴傻愚钝的傻子。 “说到上回那悔过文——”谢深玄一顿,微微笑了笑,道,“其实也不该算是悔过文,而该算是美食赋。” 被罚了写这“美食赋”的几名学生,不免面露些羞愧,柳辞宇拒不敢认,叶黛霜略微红了面颊,林蒲急忙摆手,大声说道:“先生,那就是悔过文,您放心,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裴麟也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先生,我兄长说,赋是读书人才写得了的玩意——” 谢深玄:“你现今也是读书人。” 裴麟将后头的话语咽了下去,怔怔抬眼看向谢深玄,像是从未意识到——他来了太学,他在太学中就读,他自然也同先生一般,当然也可以算得上是裴封河所说的那种很了不起的读书人。 裴麟的眼睛好似忽而便亮了,他已将脊背挺得笔直,现今更是恨不得板直了腰身坐着,便如同一只被人用了摸了脑袋的幼犬,拼命摇晃着尾巴,恨不得以此表达出他对摸他脑袋那个人的喜欢。 “这些文章,我都看过。”谢深玄去说道,“写得很好,很超出我的预料。” 他微垂着眼眸,看着手中的纸页,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笑意,认真将学生们的文章摆放在桌案上。 学斋内没有人说话,这群在几日前还爬桌子喧闹的癸等学生,大多都坐直了身子,像是屏息凝神,异常专注看着他。 “昨日我托诸大人帮忙,去礼部调了你们补试与去岁终试的卷子。”谢深玄说,“昨夜翻了一半,还未全部看完。” 他抬起眼,将目光落在学生身上,原是扶着桌案想要起身,可他昨夜几乎未眠,这起身太急,他不由身形一晃,有些头昏,略微趔趄了一步,倒将学生们吓了一跳。 “无妨,只是起身太急。”谢深玄笑了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往下说道,“昨夜我看了卷子,若单论文科,诸位实在出乎我预料,文章之中,不乏佳作。” 他这夸赞,似乎并未得到他预期所想的效果。 连只要夸一夸,目光便能带上亮闪闪光辉的裴麟,那眼神中都已退却了原先的热情,反倒是带上了一些有些古怪的情绪,像是担忧,又有其他,谢深玄皱了皱眉,下意识要去依赖自己那独特能力,抬眼看向学生们的头顶,却惊讶发现—— 学生们头上……连半个字也没有。 谢深玄头一回见着如此异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似乎觉着是不是自己突如其来的能力,在今日忽而失了效。 他顿了片刻,匆匆抬手,道:“等我片刻。” 而后他快步迈步朝外而去,扶着学斋门框朝外一看——诸野已跟过来了,就在廊下,他头上从来没有字,而小宋在一旁,他头上大多也不会有字,看他二人实在没什么用处,他若是要看…… 汪退之与另外两名先生结伴自廊下经过,三人见他举止怪异,一齐朝他看来,一人头上顶了一行字,特别是汪退之的那行字,字体硕大,挤得廊下几乎都要塞不下了。 谢深玄深深吸了几口气,回眸看了看屋内目光古怪头上空荡的学生们,再吸气,转头看向外头廊下挤不下的红字。 很好,他的能力没有失效。 那……那这些学生们…… 难道是他的夸奖出问题了? 该死,原来对学生的夸赞,也不是每一回都有用处啊! 谢深玄有些丧气。 他想起自己对诸野那些夸赞……他这人的确不会说话,骂人他还算顺手,可若要他夸人,往往事倍功半,惹人不悦,前几回诸野已表现得很明显了,他早该弄清此事,对自己有些了解。 他前几回夸奖裴麟,裴麟那般欣喜,想必只是他瞎猫撞着了死耗子,裴麟的性格比较好哄,只要他不要太离谱,裴麟总会觉得很开心。 可此事若套到其余人身上,显然就有些不对了。 他叹了口气,心情低落些许,不再打算继续方才言语,胡乱夸奖学生们,而是干脆回到桌案旁,拿起桌案上的书册,想了片刻,又将自己昨夜挑灯熬夜为帕拉与裴麟二人所写的几幅字,放在裴麟的桌案上,也并不多言解释,只是勉强同学生们笑了笑,道:“上课吧。” 他虽不想将自己的情绪带到课业之中,可今日的兴致显然没有平日要高,更是抑不住微蹙双眉,眸中也少了几分光彩与神色,待早课结束,午休之时,谢深玄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对学生挥挥手,勉强打起精神,说:“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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