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 谢深玄果真立即闭嘴安静了下来。 他不由想起这些年来他写过的那些同玄影卫有关的折子,诸野说得没错,这东西他隔三差五便要写上一封,骂诸野时稍微还算收敛,骂玄影卫可是一点也没留情,玄影卫中人只是将他当做是“该死的谢深玄”,谢深玄自己都觉得他们是心中留情,很有教养,骂得显然还不够狠。 谢深玄掩面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移开目光,已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胆气,好一会儿方道:“其实我就……呃……随便骂骂而已……” 诸野仍是就事论事,道:“我看谢大人那些折子的文采,可不像是‘随便骂骂’而已。” 谢深玄:“……” 谢深玄猛地从诸野的话语之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等等,为什么诸野为什么会知道他写折子时的文采? 谢深玄承认,他写折子时的确是有些怪癖,平日里的文章写多了,就算骂人也总想引经据典押押韵,可这种事情,应当只有皇上知晓,至多还有首辅与其他几位大人看过,他骂玄影卫的折子,怎么也不该拿给诸野来看吧! 大概是谢深玄的目光太过惊讶,令诸野略显心虚了一些,他不由微微移开目光,心中略微有些悔意——依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这等不合章程之事,谢深玄若是知道了,皇上大概就要不好过了。 谢深玄果然挑眉,问:“诸大人,您看过我写的折子。” 诸野:“……” 谢深玄:“皇上给您看的?” 诸野:“……” “行,您不开口,我也知道。”谢深玄轻笑一声,说,“这折子除了皇上能交给您,还有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敢将这东西给您看。” 诸野:“此事……” 谢深玄:“回去便骂他一顿。” 诸野:“……”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转过目光,自车窗车帘那缝隙看向马车之外,略微停顿了片刻,方才再度开口,语调略微有些生硬,问:“诸大人……我骂玄影卫的折子,您不会都看过吧?” 他虽望着那雨幕,假装在看车马已行到了何处,可他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完了。妍扇厅 谢深玄心中一片麻木。 他入朝近五年,平均每个月都要写折子骂玄影卫与诸野一至两遍,弹劾他人的折子中,也总是习惯带上诸野,那这五年下来,光是骂玄影卫的折子加起来都得有个上百封,若诸野全都一一看过……那诸野此刻心中对他的情感,大概也不是恨了。 应当是巴不得立即拔刀砍了他,再将他碎骨分尸,送到玄影卫中去,让每个玄影卫都上来给他一刀。 也怪不得他从不曾在诸野头上,看到诸野心中的想法。 那可是五年来日积月累滔天的怨念啊,人这头顶上才那么点儿地方,怎么可能塞得下啊! 他胆战心惊等了一会儿,诸野也稍顿了片刻,而后轻声道:“大部分。” 谢深玄:“……” 很好,他大概是真的要完了。 谢深玄沉默着微微抬起目光,将目光移到诸野头顶,脑中回荡着自己在奏折中措辞的语句,其实他对诸野真的很温柔,他骂诸野用的力道至多只有他骂别人的一成,别人他要骂上千字的罪孽,诸野他至多只提上那么一两百字,可就算如此,他每月都在骂…… 这种事情,看量不重质,每个月都提上几嘴,谢深玄觉得,诸野很难不去记恨他。 谢深玄心中麻木,面上却又不能露出那般神色,他只能深深吸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神,猛然意识到此事中的罪魁祸首,显然是皇上。 那个丝毫不顾朝中规章,竟然将他骂诸野的折子交给了诸野的皇帝! “皇上竟然将这东西给了你。”谢深玄深深吸气,“还‘大多’都给了你。” 骂他一次,显然已经不足够了。 骂他十次!都难消谢深玄心头之恨! 诸野当然知道谢深玄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说:“……皇上希望我不要执迷不悟。” 谢深玄:“什么?” 诸野微微摇头,改口道:“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你,所以才给我也看一看。” 谢深玄:“……” 谢深玄明白,诸野口中所说的认识,所指的应当是他们年少相熟这件事,那时候他二人关系极好,绝不仅仅是相熟这么简单,皇上还是皇子时身在江州,常便随裴封河偷溜至谢府与他们玩闹,他自然也清楚此事,既是如此,皇上还偏要将这些折子交给诸野…… 呵,十次也不够了。 谢深玄握紧双手,攥住垂落在腿上的衣襟,默默在心中起誓。 从今往后,只要让他揪到这狗皇帝犯错,他次次都得写上十封折子狠狠骂他! “你平日……还是稍微收敛一些。”诸野小心翼翼看着他神色,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毕竟是劝诫,还是开了口,道,“皇上下过旨意,若是你惹他生气,便令当值的玄影卫记上你一笔。” 谢深玄冷笑。 这种简单威胁,怎么?他难道会怕这种事吗?! 诸野:“……已写了数十本小册子了。” 谢深玄不为所动。 记过怕什么? 反正债多不愁,玄影卫记了数十本册子,那再来数十本册子,只要不是冒犯诸野被诸野亲自记下,那谁写都无所谓。 诸野终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脾气……” 谢深玄毫不犹豫呛声:“这辈子改不过来了!” 诸野:“……” 这话题到了此处似乎便已结束,诸野不再接着往下询问,谢深玄又憋着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只恨不得在马车之上便开始写他的折子,如此又行片刻,他估摸着大概是要抵达谢府了,方挑开车帘,朝外瞥了一眼。 他们的马车果然已到了官邸附近,再行一段时间便要抵达谢府,他看着外头的雨夜,方意识到自己竟这么同诸野闲聊了一路,至今好像也不曾觉得有什么惧怕。 谢深玄不由便想…… 今夜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果真好极了。 这可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简直就像……今夜无论他问诸野什么,诸野大概都会好好回答。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若有疑惑,自然最好能在此时便开口,谢深玄便深吸口气,飞快回过身,匆匆问出近日来最为困惑他的那个问题。 “诸大人,您最近总是随我来往太学……”谢深玄微微蹙眉,道,“可是皇上令你监视我?” 诸野一怔,显得很是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深玄:“若非如此……” 那诸野跟着他,总不会是为了保护他吧? 后头的话,谢深玄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生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若真将这话语问出了口,得到的却非他所想的答案,那往后他大概是要彻底没脸在诸野面前出现了。 此事他多年前毕竟已经历过一次,现今实在不想再体验上一回,他自己不敢追问,只是讪讪停住话语,而后移开了目光。 反倒是诸野主动开了口。 “近来京中不大太平。”诸野的语调倒是很平静,“恰好我在病休,闲来无事。” 谢深玄:“……” 等等,这意思不就是说……诸野如这般成日跟着他,其实是在保护他吗? “并无他意。”诸野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 很难不去多想。 甚至只要光想一想此事,他便不由要在唇边带上些许笑意,可诸野还在他面前,他总不好真笑出来,他竭力压下心中那愉悦之意,语调却不由轻松了些许,道:“那谢某应当多谢诸大人。” 诸野:“……不必,举手之劳。” “月初诸大人来谢府探望。”谢深玄看向诸野,道,“也是因为‘病休’‘空闲’?” 诸野:“……” 他似乎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谢深玄的话,而谢深玄注视着他,自他那略显紧张的神色之中,已然明白了此事的答案。 贺长松说得没有错。 诸野带伤回京,一进京便来谢府探望,显然也是因为担忧。 谢深玄有些压不住唇边笑意,他好像忽而便有许多话想同诸野说,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起,他想起小宋头上的字迹,微微倾身,再靠近诸野一些,道:“诸大人,我家门前可还有两名玄影卫。” 诸野微阖半目,并不敢直视谢深玄神色,低语答应:“对。” 谢深玄:“将他们也撤走吧。” 诸野:“……” 诸野看起来并不情愿,甚至不知为何谢深玄突然便要提及此事,他微微蹙眉,略有不满,道:“我说了,近来京中并不太平——” 谢深玄:“有诸大人护着我,怎么可能不太平。” 他是壮足了胆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有些不敢抬首,却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诸野面上的神色,他微垂眼眸,从那长睫之下抬起目光,望向诸野,便见诸野目光惊讶,像是再也难以端着那惯常冷淡的神色,终于从中透出他心中所想来。 他来不及回答,马车已停,小宋在外开了口,道:“少爷,诸大人,我们到了。” 谁也没有动弹。 好像谁也不想自此处离开。 可谢深玄心中清楚,他们若在马车之内全无动静,只怕过不了片刻,小宋便要疑惑过来看看情况,他只好开口,道:“这几日多谢诸大人了。” 诸野:“不必。” 谢深玄又笑一笑,说:“往后时日,只怕还要麻烦诸大人。” 诸野:“……” 他点一点头,便算是应过了谢深玄的话,而后便再无回应,沉默着挑了车帘,跃下了马车。 谢深玄虽微有失落,觉得诸野的回复未免太过平静,可他心中清楚诸野的脾性,便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手挑起车帘,正要探身朝外—— 诸野用右手握刀,正朝他伸出手,道:“雨中湿滑。” 谢深玄:“……” 谢深玄将目光垂落在小宋摆好的踏凳上,上头落了雨水,若不小心,兴许真要摔上一跤。 他唇边不由再多了一分笑意,可小宋在旁探头探脑望着他二人,他略觉得有些不好,便摇了摇头,道:“多谢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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