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令歌的笑意,无忧陷入惘然,他并非第一次看见令歌的笑颜,只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令歌的笑容竟比哭泣还令人悲伤。 后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四人便来到洛阳城。令歌掀起窗帘,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发现正有白雪飘落,他叹道:“一眨眼,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如今还下雪了……” 无忧闻言,微笑道:“这次来了,令歌你就好好地多住一段时日,我们等楷哥在长安城的好消息。” 令歌默然,只是放下窗帘,重新坐在位置上。 无忧自知失言,便转言说道:“令歌,你有所不知,梦珏回到洛阳后又写了不少话本,还说有机会要给你过目,之后送到落音楼上演。” 令歌微笑,说道:“我好久没看过梦珏写的话本了,说起来,真是想念……” 再次看到清飖书局时,令歌只觉恍若隔世,曾经的记忆顷刻间在脑海里重新上演,一幕幕让他为之欣喜,又为之感伤。 疏风和辰玉等人早已在书局前等候,见到令歌安然到达,他们几乎喜极而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疏风上前牵过令歌的双手,湿红眼眶。 看着疏风斑白的头发和胡须,令歌心生愧疚,道:“是弟子让师伯担心了。” “哪有?别多想,”疏风一如往日般开朗地笑着,“我年龄大了,头发和胡子白了不是很正常吗?现在看见你平安无事地回到洛阳,我心里的这颗大石也就放下了,先别说了,快进屋歇息,房间什么的都给你打整出来了。” 令歌点头,正欲上前时,他的目光却被人群之中的几道身影所吸引。 只见那是几位女子,虽然身穿寻常深衣,但是相貌甚美,纵使令歌五年未回过书局,他也认得出她们并非从前书局的人,相反,他只觉这几位女子甚是眼熟。 “见过殿下!”那几位女子福身道。 正当令歌尽力回忆时,只听为首的女子说道:“殿下可能忘了,我们几位是韶景楼的舞姬,昔日幸亏殿下开恩,这才活了下来。” “你们不是被……”令歌不敢再回忆下去,当初韩清玄告诉自己,他已将所有舞姬灭口。 为首的女子解释道:“回殿下,当初你离开韶景楼之后不久,韩相便带着人马到来,他见我们手中有殿下你给的银钱,不仅网开一面,还替我们脱了籍,送我们离开长安往洛阳前来,如今我们几个姐妹皆在书局打杂,有的则去了凌岚药局帮忙。” 令歌微微点头,未再追问,只是迈出脚步往前走去。 原来自己今生今世欠他的已经这么多,令歌心生无尽的悲凉。 此时,辰玉走到令歌的身边,她一边搀扶着腿脚不便的望舒,一边同令歌说道:“如今已经入冬,昨夜这天都开始飘雪了,待会进去你们两个快些换上厚衣裳,免得着凉。” “好,多谢师姐。” 正说着,令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求救之声,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位女子,只见那位女子身着黑色深衣,发束马尾,身法迅捷,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殿下!仪鸾哥!救命!” 梦珏看清那人,当即惊呼起来:“那不是庞飞吗?” 令歌一惊,莫非折梅馆出了什么事?怎会如此?太子的人马怎会这么快? 令歌和湫龙当即朝着庞飞飞奔而去,两人并未询问,只是和庞飞一同往折梅馆的方向赶去。 与此同时,折梅馆内,唯一一棵梅树已在含苞待放,鲜红花瓣即将盛开。 北风乍起,将纷纷白雪从天空吹下,落满人间。 令歌等人赶到时,见到院中情形,他们不免一惊,只见院中的花草树木已遭到破坏,尽数凋零,唯余那棵梅树依旧完好无损,只是迎着寒风,散发幽幽清香,开出冬日里的第一抹红艳。 在梅树前的空地上,折雪正倒在那里,她眉眼含笑地凝望着天空飘下的白雪,那些雪花落在她身子的数道剑伤之上,与鲜血在白裳上互相映衬着。 令歌见状,当即上前将折雪搀扶在怀,急切地问道:“是谁?是谁对你动的手?” 折雪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令歌的脸颊上,无力地回应道:“自然是太子派来的人……” “我现在就替你疗伤。”话虽如此,但令歌却心虚不已,因为他早已将手搭在折雪的脉搏上,知晓已经回天乏术。 “殿下,你见过燕京的雪吗?都说它寒冷刺骨,可是它落在我的身上却温暖无比……”折雪奄奄一息地说着,她那雪白的衣裳似乎已经与遍地白雪融为一体,只是鲜血正不断地从伤口处溢出,染红一片,鲜明夺目,似盛开出一朵朵妖冶的梅花,令人惊叹却惋惜。 与此同时,令歌注意到折雪小腿上的梅花纹身,当年他用明秋伤及折雪的小腿,为了掩饰伤痕,折雪特意刺上这一枝梅花纹身。 如今,梅花依旧,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令歌心痛不已,他不知该如何拯救折雪,只能看着一片片雪花不停地落在折雪的身上,似是要将折雪就此埋葬一般。 此时此刻,折雪只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正在将自己包围,她喃喃道:“始终怪我太冷,捂不热他的心。” “他不值得。” “是啊,到头来,似乎一切都不值得……” “殿下,我死了以后,还请你把我的遗骸带回燕京,我不想再离开了……”折雪说道,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哀求口吻。 “我答应你……” 闻言,折雪如释重负一般,她面含笑意,缓缓地闭上双眼,任由轻柔无比的雪花压垮着她,剥夺她最后的一丝气息。 令歌仰天闭目,流下两行泪水,在冰天雪地间,骤然凝结成冰。 北风不停地呼啸着,吹落着白雪和梅花花瓣,三人的目光不由地被眼前之景吸引,纵使那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也难抵心中因折雪之死而带来的落寞。 …… 许久之后,令歌他们回到清飖书局,众人定睛一看,发现令歌双手捧着一个小木盒,他们已猜到发生何事,便未再询问。 “我累了,想去休息。”令歌说道。 无忧见状,起身说道:“令歌不妨去我家宅上歇息吧,刚好我爹可以替你诊治疗伤,而且你以前也是住在那的,想来也会习惯些。” 辰玉颔首,道:“是啊,令歌你跟无忧过去吧,你们也好叙叙旧,调养身子。”看着令歌憔悴的容颜,她伤感不已。 令歌点头,他看向疏风,说道:“师伯,有一件事还得劳烦你即刻吩咐下去。” “你说。” 只听令歌说道:“如今,太子定然在派人追捕燕北,之所以还没找上我们,是因为阿楷向他说情承诺,我们遇仙亦会追杀燕北,与其合作。” 疏风会意,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遇仙现在必须全力以赴找到燕北的下落,才能消除太子对我们的警惕和猜疑。” “对,如今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们所有人。” 疏风忧心忡忡,道:“可是我们该去何处找燕北?这天高海阔,何况他武功那么高强……” 令歌摇头,语气变得哀婉,他说道:“师伯,我知道这很困难,可是我们已经别无他法,我们必须得找到燕北,不止是为了给师父师姐们报仇,也是为了救出阿楷。” 众人一惊,他们不解令歌的话语所谓何意,只听令歌解释道:“阿楷现在是将自己困在了长安,成为太子用来掣肘我们的人质,好让遇仙替太子做事,这样才能保住遇仙免遭迫害,阿楷已经为我们付出这么多,我们不能辜负他……” “我明白了,你放心,阿楷那小子是不会有事的。”疏风安慰着令歌,亦是安慰着自己。 令歌点头,他看向身边的湫龙,又道:“湫龙,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参与进来,可是还请你不要阻拦我们。” 湫龙垂眸,只是叹道:“我不会阻拦你们,若是真有天道轮回,我想这也是师父该偿还的……” 令歌并未回应,只是先行走出书局,无忧见状,又对疏风等人说道:“洛伯,待会你们也过来吧,到我家一同用膳,我父亲说我们也是好久没聚在一起了。” 疏风点头应下:“好,我们晚点就过去。” 令歌再次踏入许宅时,迎面遇上管家张叔,五年未见,虽然张叔多出几缕白发和几条皱纹,但依旧精气神十足。 “张叔,好久不见。”令歌颔首示意道。 张叔当即拱手拜道:“见过玉迟王殿下,的确好久不见,殿下离开洛阳已经五年了。” “实在惭愧,”令歌颔首歉然,“这几年一直没有机会能回来看望你们。” “殿下如今能回来就好,房间我们已经打整好了,还是从前的别院,厢房随殿下你选。” “那就还是像从前一样吧,我住西厢房。”令歌回应道,说罢,他看向望舒和湫龙,“师姐你就住正房吧,湫龙住东厢房。” 随后,令歌在无忧的陪同下来到西厢房,进屋之后,令歌发现房内陈设一如既往,不曾更改,仿佛昔年洛阳的时光还在昨日。 没走几步,令歌便发现熟悉的书桌上放置着一只纸鸢,正是当年他和令楷在河边放飞的那一只。 无忧注意到令歌的目光,便讪讪一笑,解释道:“话说回来,这纸鸢还是令歌你当年临走前留给我的,说好了回来我们一起玩的,结果一放就是好几年。” 令歌走上前,他拿起那只燕子形状的纸鸢端详着,发现纸鸢的颜色不仅已经暗淡下去,不见昔日的光彩,而且材质陈旧,若是再飞上天,只怕会就此随风而逝。 “不过没关系,明年春天来了,我们就可以去放。”无忧笑着说道,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令歌,还是在安慰自己。 令歌回过头看了无忧一眼,垂下眼眸,含笑叹道:“只怕我又要失约了……” “没事啊,明年不行,就后年,后年不行,还有大后年,我们总会有机会的。” 看着相貌已褪去稚气的无忧又如孩童一般地说话,令歌不免一笑,然而笑意中的苦涩却如何也隐藏不住,落在无忧的眼里只让无忧心生凄凉。 “无忧,”令歌开口说道,“我们相知相识一场已有六年,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拖累你们,一些事情必须得我一个人面对解决,只是在迈出这一步之前,我需要你帮助我。” “你……你打算做什么?要我怎么帮你?”无忧不安地问道,未等令歌开口回应,他又说道:“我可以帮你,只是你必须以保护好自己为前提,不准轻易运功伤到自己。” “好,我答应你。”令歌含笑应下,他凝视着手中的纸鸢,出神不已,似乎手中握住的是一缕留不住的春风,现在只能将其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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