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朕还想哭呢。” “父皇……” 萧辞呜咽,说话都带了些颤音,但明显已极隐忍。 “是儿臣无能,实在是因事已至此儿臣内心惶恐不安,一则自觉对不住父皇母妃往日的谆谆教诲,二则愧对今日来参加宫宴的朝中大臣,三则更因此事好端端地坏了气氛。” 他越说越懊恼,忍不住又鼻子发酸。 “儿臣既自责不已,更担心父皇怪罪,这才如此失态。” 梁帝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沉吟许久。 直到他的抽泣渐止,才淡淡开口。 “你倒是实诚,也是,你往日里就是几个兄弟中最实诚的那个,只可惜今日之事却非你实诚便能解决。” “梁大人家三代单传,那么大岁数才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因怕活不大,自小便千娇万宠当女孩子养。” “今日是他极冠后第一回进宫赴宴,甚至还是朕特意叮嘱了叫他务必前来给朕看看。” 梁帝脸色晦暗:“可沈玉枫倒好,直接将人给撞得快不成了。” “你现下还能在此哭诉,不过是因梁大人尚忙着在太医院看着太医救治,没空管其他。” “若梁小公子能醒还罢,若是醒不了……” 梁帝说着,冷哼一声:“那别说是沈玉枫,便是如今卧病在床的沈国公,是你这个楚王,还是朕,都一样逃脱不了干系。” 萧辞进宫时只知晓沈玉枫在闹市中惊了马以致纵马伤人,不少官宦人家都遭了殃,却并不知梁大人之子受伤如此之重。 此刻梁帝的话一句一句,并不像他往日责骂旁的皇子般态度激烈。 可就是这样纯粹的陈述事实,听到他耳中却成了十足的威胁。 萧辞俯身趴在地上,口中诺诺。 “是,一切都是儿臣的罪过,沈国公本就病重,世子又未曾回京,儿臣作为其表兄本就有管束之责,若非儿臣一味心软,玉枫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倘若梁大人之子真出了事,儿臣绝不推卸责任,便是玉枫,也由得他是罚是骂是打是杀,定会给父皇一个交待!” “可……” 他话至此处,微微一顿,像是略有犹疑。 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可有句话儿臣不得不提,玉枫虽犯下大错,他却也是受害者。” “是,他从前的确荒谬,但浪子回头本是该有机会重新做人的,可不知何人却偏偏选了今日这个时机,用了这样的方式,让他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叫儿臣和父皇也被牵连其中,实在心思歹毒!” “父皇圣明,沈国公府的马在出发前都会着人细细检查,且玉枫那匹马更是性情最温顺不过,何以突然便发了狂?” “这其中定有隐情,便是他再如何罪该万死,也求您在此事上还他一个公道!” 他金声玉振地说罢,重重叩首。 一直不动声色的梁帝这才缓缓端起一旁的茶盏,抬眸。 “你的意思,有人故意为之?” 日落西山,乾安宫内外的灯尽皆点亮。 眼看着宴会将近,原先还义愤填膺的朝臣们也已逐渐换了话题。 太子一派与齐王一派相看两厌,便是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是冷嘲热讽含沙射影。 渐渐的,殿中变得泾渭分明。 萧珩远远坐着,未曾参与其中。 有几位原先熟识的大臣过来问好,也被他轻飘飘地打发走了。 不必,大可不必。 是他从前错了,错得离谱。 游走于权势之间,迷恋与权臣交结,想着早早为太子铺路。 他最终的确成功了,却也将自己逼入绝境,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其实回忆起来,梦中并非无人提醒过他。 林黎忠心耿耿,对他的话向来唯命是从,叫他往东绝不往西,却也时常会有意无意表现出对太子的不满。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 如今萧珩再去想时反倒有些恍然。 太子本就心胸狭隘多疑多虑,若他一直顺顺当当地继位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惹恼了父皇。 储位岌岌可危,他们所有兄弟早已在无形中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是他被猪油蒙了心,才义无反顾一意孤行。 前方是旁人的喧嚣,萧珩乐得自在,看桌上还摆着小铜炉可自己煮茶,便唤了个小太监近前伺候。 正愣愣地盯着铜炉的壶嘴冒泡泡,就听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今日倒是清闲。” “吴大人。”萧珩扭头去看,倒着实呆了一瞬。 黑螭卫统领吴尤一身黑色锦袍,正歪坐在他右侧。 四目相对,吴尤一张冷漠的脸难得勾出一抹笑,视线随即落回到正咕咕冒着青烟的铜炉上:“殿下煮茶?” 萧珩颇有些意外此人竟会与他主动搭话,但还是点头道:“不错,吴大人可要尝尝?” 这自然是句客气话。 吴尤是什么身份? 黑螭卫直属梁帝,向来神出鬼没,朝中人人皆知。 一个人若入了刑部大牢那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若落入黑螭卫手中,那便是九死一生,而这唯一的“一生”也与半死无异。 若说黑螭卫是阎罗殿,作为黑螭卫大统领的吴尤便更是活着的阎王,行走的罗刹。 他自知身份,也鲜少与旁人有交集。 至少在梦中,萧珩那般汲汲营营,无数次想要替太子拉拢住此人,也未曾得到他哪怕一次正眼相待。 心中已有预想,萧珩便不曾期盼对方会答应。 他提起小铜炉,轻轻抬手举臂倾侧,细长的水柱从壶嘴顺势而下。 茶汤色泽清澈闻之幽香。 一杯茶满,果然听到吴尤回道:“殿下好雅兴,可惜臣平日难得有这般清闲,还真从未能好好品过茶。” 萧珩举起茶盏的手已准备往自己唇边放。 就听他接着又道:“现下既殿下相请,那臣便不客气了,也尝尝殿下的好手艺。” “……”他从前怎不知这位说话大喘气。 萧珩的手腕下意识方向一转。 因转得太急,险些没将煮好的茶泼洒出来,只觉得牙根痒痒:“那大人便尝尝。” 吴尤似乎觉得有趣,竟真的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喧闹的声音都瞬间变轻了片刻。 有些不曾注意到这一幕的还当是圣上驾临,一时伸长了脖子看:“是要开宴了吗?” 又被近前的同僚赶紧拉住。 数道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面前扫过。 萧珩有些想叹气,这算什么。 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现如今这绝非是他想要的效果。 在大梁,“黑螭卫”这三个字意味着权势,更意味着麻烦。 吴尤此人有着至高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自然也会惹来非同一般绝无仅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萧珩从前想要权势,如今却只怕麻烦。 他几乎下意识往旁缩了缩,重新拿起铜炉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慢慢抿着,就想找准机会脚底抹油。 哪知还没来得及起身,吴尤便大赞一声:“解渴!殿下这茶果然是好,比之臣往常喝得要好百倍!不知臣能不能再……” 萧珩微皱了眉,顿觉不对。 “整壶茶都给你也无妨,”懒得虚与委蛇,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但请吴大人有话直说,弯子绕得太大,本王可听不明白。” 吴尤难得又有了些许表情。 他微抬眉头,入目看到的只有一张逐渐不耐烦的脸。 一切的试探到此为止,吴尤恭敬起身对他行了一礼:“是臣冒犯。” 不待周围人再作反应,他已带着隐在人群中的黑螭卫准备离去。 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侧身吩咐两句。 其中一位黑螭卫点头应了,远远过来将萧珩面前的茶壶拎起,小跑着走了。 大殿内再次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但众人看向此处的目光时,却又变得与方才不同。 萧珩懒得去管那些,只全当作瞧不见。 反正这帮人便是再好奇也不敢亲自来问,他索性大大方方招手唤小太监又重新拿了个小铜炉,再次慢条斯理煮起水来。 他们二人之间短暂的交流虽引人注目,但吴尤的态度却有些奇怪。 众人摸不清状况,自然也无人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萧珩毕竟还只是个刚刚出宫建府的闲散郡王。 别说上头的太子和几位亲王,便是五皇子—— 那位同样是郡王位分的恭郡王萧宁,也比他值得关心。 随着萧宁大着嗓门吵吵嚷嚷与人打招呼说笑的声音传来,落在萧珩身上的视线明显少了许多。 而这一切更在秦王萧肃进殿后达到了顶峰。 众人神色各异。 有几个平日里与他关系亲近的朝臣虽有些心惊的围上前,也未敢随意开口。 唯有萧宁无比吃惊的声音穿过人群,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萧珩的耳中:“四皇兄!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第15章 烛光摇曳,灯火通明。 秦王萧肃原本一张堪称俊朗的脸,被下颚处突兀缀着的几道狰狞创口生生破坏。 周围皮肤异样红肿,厚厚的疤痕层叠,且有不断外扩的迹象。 萧肃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越发沉了几分。 下意识想要捂住伤口,手刚抬起一半又硬生生放下。 心中忿恨,但众目睽睽之下自家兄弟问话,他也不能不答。 只没什么好气地道:“猫挠的。” “猫……”萧宁愣了片刻却惊叫起来,“猫挠的?” 他夸张地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置信。 “就上次那只黑猫?不会吧四皇兄,这都多少日子了,当时咱们都在场,那猫挠得虽狠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诶六弟,萧珩!萧玉珏!” 萧珩好端端地躲在人后,愣是被他一叠声地召唤到跟前。 尚未站稳,就见萧宁已恨不能把脑袋凑到萧肃怀里,又回手拉了他一把。 “六弟,你也来看看,四皇兄竟说这是猫挠的。” 他说罢回头:“当时那伤痕有这么深这么重吗?” 方才离得远,又有诸多身影遮挡,看得并不分清。 直至近前,萧珩才发现萧肃下颚的伤竟如此严重。 黑猫伤人那日,他原本曾想改变事态的发展,却在混乱中被人狠狠拽了一把,阻碍了他的行动。 萧肃被猫所伤,且最终依旧伤了脸。 时至今日,谜团也未曾解开。 可此事发生的时间毕竟比之梦中提前太多。 萧珩虽觉得不妥,到底没太放在心上—— 春闱之日尚早。 那猫便是再厉害再野,萧肃便是伤得再要紧再重,凭府医与太医妙手回春,近三个月的时间,怎么也该好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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