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朕说,便是世子写得那两个字,都比他那狗爬的字好上百倍。” “萧墨,萧墨……” 口中絮絮念着他的名字,梁帝逐渐陷入回忆。 想当年,萧墨是这宫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作为长子,更是皇后养子,即便他的生母景妃—— 那时还是景淑人,出身极其卑微且并不得宠,甚至连上位的方式都不大光彩,年轻的帝王也依旧期盼。 期盼着年轻的生命,更期盼着用萧墨的出生打破外界的谣传。 自他即位登基,皇后体弱多年无孕,后宫也总生不出孩子。 众人皆传,是他得位不正不配为天下共主,上天降罪叫他无后。 可他偏不信。 后来皇后病重,苏贵妃和景妃先后有孕。 他一边忧心皇后的身体,一边更害怕两位妃子的身孕再次不保。 结果这回老天却开了眼,又或者是皇后用她自己那早已苟延残喘的命换来了大梁的光明。 萧墨虽是后怀上的,却先出生了。 在之后,萧衍也出生了。 一个接一个的皇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梁帝的目光无意识地在百福图上停留,似是透过这图看到了从前。 “臭小子!”他笑骂了一声,“当年朕还指望他能成博览群书,不仅取名为‘墨’,还给他取字为‘砚知’,可他倒好。” “不仅不爱写字,更不爱读书,倒是对刀枪棍棒爱不释手。” “朕当年应替他取名萧武才是。” 梁帝所言虽则是骂,却透着关爱和亲昵。 齐王一派的朝臣耳中听着,纷纷心跳加速,也不知是因饮了酒还是因大殿内本就热,只觉得额间冒汗,浑身发烫。 这个时候,他们也不敢随意开口。 倒是萧宁实在没忍住接话:“那您给儿臣取名萧宁岂非也取错了,照父皇的意思,儿臣该叫萧热闹,萧喜庆,萧乐呵才对。” “你?”梁帝转头,瞪他一眼,“你该改名叫萧皮猴子!”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萧宁并不在意,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跪倒在地,配合道:“那儿臣萧皮猴子便谢父皇赐名。” 有大臣赞道:“恭郡王孝感天下,既备了如此用心的贺礼,又能兄友弟恭,更能彩衣娱亲,当为我大梁表率!” “不错,此礼的确难得且定然耗费极大的心血,这百福图已是震撼,陵山先生的山水画更是千金难求。” “能求得陵山先生出手,只怕殿下还吃了不少苦头。” 萧宁听到这话,一摆手毫不在意道:“能博父皇一笑,本王便是吃点苦又算什么?” 萧珩放下手中的竹筷,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茶。 乾安宫的大殿内,好一副父慈子孝君臣同乐的热闹景象。 从前身处其中未曾察觉,如今冷眼旁观才觉荒谬。 也许皇子们的确被周身遍布的迷雾晃花了眼。 自以为所作所为皆滴水不漏。 可父皇执掌朝政多年,什么样的人与事不曾见过,却依旧不愿当面拆穿,而是尽力配合。 众人皆说帝王多疑狠绝。 焉知他是否也有曾有过许多迟疑心软的时候。 梁帝对陵山先生知之不多。 此刻见一众大臣反应如此强烈,便又打听起其中详情。 萧宁摇头晃脑。 一边连说不苦,一边又轻描淡写将这些日子所吃的苦头一五一十,事无巨细说了个明白。 萧珩在旁,越听越匪夷所思,眼前这一幕幕简直比齐王写出的离谱丑字还离谱。 但如此咄咄怪事大家却恍若未觉,甚至还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若非有梦中恍若一世的历练,他恐怕真能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 若非有梦中的一世,他恐怕也并不能如此刻这般看得明白。 虽说脑中无数念头纷繁复杂,倒也没耽误他享受当下。 萧珩将茶盏放下,又从面前的小碟中抓了一小把瓜子。 还唤小太监找了个靠垫,微微歪着,以更舒服的姿势,边嗑边看。 众人的注意力此刻都被大殿中的梁帝和恭郡王吸引。 并没人理会他。 萧珩自在地伸伸胳膊伸伸腿,听萧宁继续绘声绘色地讲演。 一番亲昵之言后,梁帝明显十分高兴。 转身吩咐张宝全:“将这座灯笼收好,待正月十五元宵节那日摆到城中去,也叫我大梁子民都一齐看看。” “不过,”他又叮嘱,“届时还是得着人好生守着,点灯时万不可烧坏了,待落灯后,叫人将这百福图和山水画都卸下来,找个好手艺的匠人装裱。” “是,是,奴才省得。”张宝全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连声应答。 梁帝说罢,停了半晌,目光在百福图和恭郡王身上来回转了两圈,终是开口:“此番你们准备的这件贺礼,甚合朕意。” “朕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能白收了好处却没个表示,既如此,就让……” 一个“齐”字尚未出口,不远处的秦王萧肃却陡然间站起身来。 “父皇,儿臣也还有一物想要献上。” 梁帝本就有些踟蹰,一时下意识道:“什么?” 就见萧肃再一招手,由两个小太监手捧托盘走近。 这回他倒是不曾再故弄玄虚,而是直接跪地道:“此乃太子殿下手抄心经一百零八卷,由儿臣拜请光华寺住持加持,以贺我大梁万年永固,以祝父皇身体康健、功德圆满。” “此外,”他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儿臣这里还有太子手书一封,请父皇圣阅。”
第18章 大梁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之外则是京郊。 光华寺便坐落于外城之中,自前朝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 寺内名僧云集,法音远播。 是大梁内外远近闻名的佛学至高殿堂。 不少达官贵人常年参拜,香油钱流水一般的供奉,但光华寺却自有一番出世之姿,甚少与朝堂有纠葛。 即便早年间梁帝子嗣艰难,派人前去相求,也没能求得住持出山。 新帝初立,最紧要的自是政权稳固。 即便光华寺是座百年老寺,即便里头的和尚都是方外之人,可说到底也是大梁治下。 这般不将当今天子放在眼里,朝中自然有看不过眼的大臣谏言。 但梁帝却并不曾追究,甚至还极为自责。 言道:“是朕政事繁忙耽误了,求佛一事本就该亲力亲为,如今以旁人代劳,得此后果自也应当。” 后来他不惜以帝王之尊亲至,才得见住持。 再之后萧墨和萧衍相继出生,光华寺更是人潮如织香火鼎盛。 求平安的,求姻缘的,更多则是求子嗣的。 虔诚的信众多,想着旁门左道的当然也不少。 那些光明正大频频求见的倒也罢了,无非是多拒绝几回。 若碰上真有缘的,见一见也无妨。 可偏有些人另辟蹊径,大约是所求之事太过魂牵梦萦耿耿于怀,不知究竟怎么想的,屡次被拒之后为达目的竟私下掳人。 此事一次两次防不胜防,扰得大小和尚心惊胆战。 后来为保寺中僧人能得以照常清修,梁帝不得不亲颁圣旨。 大梁境内,任谁都不得胁迫寺中之人做事。 光华寺的地位便越发超然起来。 此刻秦王萧肃简简单单两句话,在平静的湖面再次卷起惊涛骇浪。 众臣实在惊叹,甚至连他所提的“太子”都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只听到“光华寺住持加持”这几个字。 大殿内再次瞬间安静。 这一安静,一时没能跟上节奏,还在“吧嗒吧嗒”嗑着瓜子看热闹的萧珩就变得十分突兀起来。 无数道视线本能地循着声音扫向他所在的方向。 萧珩手中还捏着一颗咬开了一半的瓜子,一时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好半天才默默地丢下,从原先的歪着换成正襟危坐。 有些茫然地道:“嗯……怎么了吗?” 众人表情精彩。 有探究沉吟的,有冷眼相待的,有目露讥讽的,也有怒其不争的。 但更多则是漫不经心不屑一顾地瞥过。 放在从前,这个礼郡王也许还有几分值得在意。 毕竟他是太子胞弟,自己也没少上蹿下跳。 可自打那日病了一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说起来倒是依旧颇得圣宠,可那股向上的劲一旦没了,也就再没什么可指望的。 这里秦王和恭郡王你来我往几回合,都快闹翻了天。 他还在那悠然自得嗑瓜子。 礼部尚书徐大人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时的尴尬。 “心经一百零八卷是为大圆满,这些年光华寺住持更是深居简出,却能因殿下再次入世,可见心诚。”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交口称赞。 “不错,陵山先生的笔墨虽也难求,但与光华寺住持大师的加持相比,到底还是有些差距。” “佛门大师开过光的心经,属实难得。” “若今日能得一观,那我等岂非也能共同沐泽于佛门圣典之下?” 梁帝原本就已神色放缓的脸上越发带了笑意。 前些日子几个皇子间斗得你死我活,手段下作实在难看,此番虽还是相争,争的却是孝道。 比起父子不睦,他当然更愿意看到现下这样恭顺孝谨的画面。 转头示意张宝全,自有小太监上前将其中一卷经书打开。 梁帝先接了萧肃手中的信笺,又上前两步站定,看着手抄的经书点头。 “太子的字倒是越发长进了,沉稳厚重,端方有力,也不妄朕多年来的教诲。” 他说着,又往那叠卷轴中翻看了两眼。 “心经二百六十字,抄一百零八卷,既要动笔更要用心,既要动更要稳,太子能坚持抄成现在这样,定然狠废了一番工夫和时日。” “看来这些日子他修身养性得不错。” 话音落下,自然又引来一番赞叹。 “太子端方正直,自幼得陛下亲自教导,心性自然是没话说的,如今又禁足许久,定然早已静思己过。” “不说太子之事是否有误会,能如此沉得住气,这便叫人钦佩。” “可不是?更难得的是殿下不仅未曾心生不满,还能潜心抄经至此,我大梁能有这等储君,是社稷之福!业已除夕,明日便是新年了,这般一直在东宫不出,也……” 话未说完,便引来兵部尚书袁玮一声冷笑。 “有个能抄经书的储君便是社稷之福,照你这意思,光华寺那群大小和尚岂不是各个都比太子强?” “你!” 之前说话那人不过是顺势而为,压根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言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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