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季怀真一口鲜血喷出来,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榻上,随时有太医在一旁待命。季怀真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有人正擒着他的手腕,悄悄透过眼缝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他对面那扮作大夫模样的人竟有几分眼熟,猛地一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季怀真霎时间想到两年前他在敕勒川遇见的那个姓许的齐人大夫。 心念电转间,季怀真想也不想,猛地反手抓住那人手腕。那大夫吓了一跳,再想躲也来不及,季怀真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使劲儿盯着他的脸瞧。 “你是谁?”季怀真怔怔地问他。 然而仔细一瞧,乍看之下虽与敕勒川的许大夫相似,细看之下五官却有所不同,那许大夫的鼻子没这样高挺,脸颊也要比这人削瘦不少,眼前这人是吊三角窄眼,可许大夫的眼睛却要大上许多。 “罢了,是我认错了。” 季怀真失魂落魄地低下头,没注意到那大夫松口气的神色,然而下一刻,季怀真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伸手要去摸那大夫的脸。“不对,不对,你过来!” 那老汉惨叫一声,仗着季怀真行动不便,甩开他夺门而逃,季怀真扑在地上,痛得脸色发白,大喊道:“来人!把那个大夫给我抓住,只活捉,不许伤他!” 侍卫闻声而去,过不一会儿,院中传来打斗声,季怀真心急如焚,胳膊往地上一撑,想要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大病一场,全身气力尽失。 过不一会儿,侍卫空手而归,上前扶起季怀真,解释道:“大人,府中混进了奸细,有人接应那老头儿,人已经逃了。” 季怀真半晌没吭声,继而道:“去让白雪把路小佳给我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 路小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不在焉地往他算命摊子前一坐,发起呆来。远处一阵马匹嘶鸣之声,一人勒马停下,路小佳仰头看去,正是白雪。 他还来不及摆出个笑脸来,就撞上白雪冰冷警惕的眼神,路小佳一怔,只以为自己哪里又做的不好,惹白雪生气了,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白雪看向他的眼神中,竟还有被背叛的恼怒与失望。 路小佳提上去的嘴角渐渐放下。 白雪长剑直至他眉心,朝身后跟来的侍卫一声令下:“把他带回去。” 路小佳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把自己五花大绑,带到季怀真府中,跪在他床前。 眼前床榻之上,床帐放下,挡住后面不住咳嗽的季怀真,再凭着屋中一股挥散不去的浓浓药味与血腥味,路小佳就知定是出事了。 白雪手中长剑铿锵一声出鞘,架在路小佳脖颈间。 “大人,属下把他带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怀真刚一开口,就一阵咳嗽,勉强稳住道:“把剑放下……我单独问他,你出去吧。不许偷听。” 白雪看了路小佳一眼,转身就走,出门之后却没听季怀真的,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路小佳抬头看去:“季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床幔之后伸出只手来,顺着中间的缝,把床幔往两边分,后头坐着的人逐渐露出。季怀真面色苍白,精瘦上身赤着,胸口缠着一圈白色纱布,中间的位置还有血迹正缓缓渗出。 “季大人,这,是谁伤了你!” 路小佳大骇,上前扶住他,刚扶着人坐稳,冷不丁衣领被一股巨力拖拽住,路小佳一个不稳,栽倒在床上,又被季怀真单手颤抖着拎起。 受了伤后休息不好,季怀真眼下一片乌青,看人时更显得阴鸷。 “有白雪在,我不会杀你。但你须得实话告诉我,那天叫你给我带话的人,是不是拓跋燕迟?” 路小佳何等人精,仅凭这样一问就猜出事情原委,脸上登时惊疑不定,不可置信道:“你这伤是燕迟兄弄的?可他怎会伤你,他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伤你半分……” “说!”季怀真怒斥一声! 路小佳当即不再隐瞒,脸上头一次没了先前那样玩世不恭的镇定神色。 “那日,那日我去红袖添香寻白雪,她说你进去好久都没出来。我,我就替她进去看,我进去的时候你像是睡着了,但我很快发现你床下有人,因为屋中有草药的味道!结果我一看,是……是燕迟兄。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上年纪的老者,我发现他们时,那老头手上还抱着个布包,那草药味道,就是从他布包里发出来的,燕迟兄把面具摘下,我看是他,才没有声张。” 季怀真冷冷看着路小佳,继续道:“继续。” 路小佳心神不宁,显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后来燕迟兄找到我,说让我给你带句话,就是‘别动’二字,我,我当时觉得奇怪,问他别动什么?他也不肯多说,我说现下时机太过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不说,我也不会带话。他见我态度坚决,只说他自有安排,让你得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于事无补了!” 话一说完,路小佳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说法要去害你,我怎可会自毁我与白雪姑娘的姻缘!这两年来,我是好是坏,可不可信,季大人你应当清楚。” 见季怀真久久不语,路小佳恨不得剖心自证。 半晌过后,季怀真才发出声轻笑。 这声笑,让路小佳更害怕了。 他不怕季怀真对他打骂用刑,唯独怕白雪对自己心生戒备。 “‘别动’?若不动……我就被他一箭射死了,我就是没听他的,才捡回一条命。” 路小佳一怔,略一思索,才明白季怀真话中的意思,犹豫道:“可按照燕迟兄的箭法,他若真想杀你,何不一箭贯穿眉心?射眉心,纵使大罗金仙在也无力回天,他射你胸口,此箭看似凶险,实则暗含转圜生机,我怎么觉得,大人一动,才是真的坏事?” 季怀真倏然抬头看向路小佳,那眼神阴森可怖。 “我坏事?转圜生机?他拓跋燕迟让你带话还不够,还收买特使,在他一箭射来时让人制住我,你告诉我这叫转圜生机?!” 他骤然发怒,抓住手边软枕狠狠丢了出去,动怒之下牵扯到伤口,痛得季怀真似失语般,只狠狠咬住牙根。 然而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拓跋燕迟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以及那天他一箭射来时,看向自己的眼神。 季怀真又道:“罢了, 左不过是我自作自受,当初下定决心时,就料到今日了。” 路小佳看去,见季怀真毫无血色的嘴唇硬是被他自己给咬的有丝丝殷红血迹渗出,慌忙上前将他扶住,帮忙顺气,正色道:“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两年之期就在眼前,我路小佳活够了,认识你们这些朋友,值得。” 季怀真半天不说话,直至痛意渐渐消退,才吐出口气。 过了半晌,季怀真低声道:“天底下倒霉的只我一个就够了,我不杀你,出去之后,该怎么对白雪说,你心里清楚。” 路小佳不可置信地抬头。 “大人……肯信我?” 季怀真怒道:“滚!” 路小佳忙狼狈站起,房门一开,一面破旗卷着把长剑扔在路小佳脚下。白雪逆着光,面若冰霜地站着,她平静开口:“我家大人容得下你,我容不下。拿好你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 路小佳一怔,盯着脚下的昙华剑直出神,半晌过后,朝白雪落寞一笑。 “你既已站在门外一字不落地听去,还是不肯信我?我路小佳,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 白雪不吭声,手中长剑却做出回答。 路小佳低头看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剑,拾起昙华,转身离去。 白雪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的剑未曾放下,直至脚步声走远,再看不见路小佳的背影,才失魂落魄地收剑。 季怀真无奈道:“你既然都听见了,干什么还赶他走?这两年里,路小佳要能杀我,早就杀了。” 白雪一笑,故作淡定道:“本来就是有缘无分,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何必死前再欠下情债。正好借此机会将他赶走,省得以后心烦,大战在即,还是让他二人逃命去吧。” 季怀真颇为意外地看了眼白雪,不再劝她。 白雪上前扶着季怀真坐好,又为他披了件衣裳。按伤情来看,季怀真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要卧床静养,可眼下如此形式,又哪有这样的机会给他。 “那个阻拦我的特使抓到了吗?” “回大人,那人在被抓的一瞬间,就将嘴中藏着的毒药咬破,自尽了。不知是早就蛰伏已久,还是先前派去夷戎军营中时被策反。” 季怀真不再多说。 线索到了这里,又断了。 “去查红袖添香,去查那天伺候我的那人,看他是否有嫌疑,若有,将能问的都问出来后就杀了吧。” 白雪正要领命而去,季怀真突然道:“罢了。” 白雪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罢了,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季怀真笑了笑,“他今日只给我一箭,没把我抓起来当成他的俘虏已是仁至义尽。” 白雪犹豫一瞬,问道:“大人……可要属下去趟汶阳?” 季怀真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季怀真的亲兵折损在两年前的恭州一疫中,殊不知季怀真韬光养晦,战事结束后命他的人以死盾之名,藏于深山老林中,这两年一直隐忍不发,虽比不得从前,可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他的姐姐与外甥。他瞒天过海,就连李峁都以为季怀真孤立无援,已退无可退。 季怀真冷声道:“是时候了,你亲自去,不可直接开到临安一带,就近等我命令,以免打草惊蛇,被李峁发现。若被他此时发现,怕是会对季晚侠不利。” 一算时间,一来一回虽要些时日,可眼下鞑靼与夷戎还互相僵持,互相制衡着,趁着平昌尚未失守,若再不行动,只怕再无机会。 这群人未免太异想天开,只交出他一个,鞑靼与夷戎又怎会满足,又怎会挡得住敌人的铁骑,待到临安城破那天,李峁自顾不暇之时,就是季晚侠与阿全远走高飞的时候。 至于他自己…… “再替我找一人来,容貌无所谓,身高体型与我相仿就好。”季怀真语气低沉,疲惫至极,单单是审问路小佳就耗费他大半心神,已有些快支撑不住,又对白雪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歇歇,走之前进宫去给我姐姐带个话,就说我今日好多了,叫她不必担心。” 看着他这样一副失意模样,白雪心有不忍,可季怀真与燕迟之间的事情,又岂止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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