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起回头看去,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宫门便猛地被人撞开。季怀真的眼中,映出数匹套着铁甲的战马一骑当先,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的画面。一人骑在马上,看也不看,对着逃窜的宫人举刀便砍。 不知是谁带头发出声叫喊,伴随着阿全被吓坏的哭叫。 “鞑子杀进来了,快逃!” 季怀真被人一撞,长剑险些脱手,谁也顾不上再争辩究竟是要投降还是要负隅抵抗,在鞑靼铁骑杀进来的这一刻全部四散奔逃。慌乱中,季怀真只来得及抓住季晚侠与阿全,带来的亲卫早已冲上去和鞑靼人厮杀,为季怀真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梁崇光一声令下,命战士们守住皇宫,可与他一道来的本就不多,根本就是螳臂当车,又怎能挡住来势汹汹,杀到兴头上的鞑靼大军? 他回身一看季怀真,用不可置疑的威严声音道:“季大人……带人投降去吧……照顾好你姐。” “投降?”季怀真喃喃道,“来不及了。” 虽说要投降,可这固执到底,愚忠无比的梁大人还是带着手头仅剩的兵冲出,同鞑靼人战在一处,拿他的命,为在场齐人争取逃命的机会。 季晚侠看着他的身影泪流满面。 眼见更多鞑靼铁骑杀进来,截住出路,见人就杀,根本不给求饶投降的机会,有几位来不及逃的大人倒是被抓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人放他一命。 季怀真把阿全往季晚侠怀里一塞,提着剑拉着她没命奔逃,火烧紧紧追在身后,看见鞑靼士兵便冲上去撕咬。 季怀真一路杀出重围,左手生疏使剑,用那本就握不住,不住颤抖的右手死命抓住姐姐。阿全的哭叫如惊雷般,不管季晚侠如何安抚都没有用,身后传来更多人被杀时的嘶吼惊叫,听的人心惊肉跳,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宫女太监在狼狈逃窜,或早就变成尸体,横在路上。 拓跋燕迟那一箭虽不致命,可也去了季怀真大半行动能力,逐渐力不从心,咬牙苦撑。 眼见前头一鞑靼士兵的铁剑要划破他胳膊,身旁猛地冲出条灰色影子,只见火烧凌空跃起扑上去,抱住那人肩膀,血盆大口张开,瞬间将其头颅撕咬下来。 鲜血淋了一地,火烧呼哧呼哧喘气,体力渐渐不支。 季怀真突然一拉季晚侠:“你大婚当日是怎么逃出来的?” 季晚侠立刻道:“对,那日我在陛下寝宫中发现条暗道。”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带着阿全与火烧朝皇帝寝宫走。那里空无一人,季怀真没把他囚在此处,况且这等关头,他根本没空去救皇帝。临安原本就是皇城,有现成的行宫,只不过是早年武昭帝常亲自督战亲征,才把都城迁去上京这一兵家要塞之地。 就连上京的皇宫,也是按照临安的皇宫,又建了座一模一样的出来。 绝望之际中,季怀真寄希望于这条久不曾启用,甚至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密道上。 一路上又遇见不少鞑靼散兵,皆死于季怀真剑下,等到皇帝寝宫时,季怀真又把殿门一关,命季晚侠去找机关密道,阿全害怕地抱住季怀真,哭道:“舅,我害怕。” 季怀真蹲下,一把捂住阿全的嘴,认真道:“阿全不可再哭了,你来陪舅舅玩个游戏,谁先哭,谁就是小狗,要汪汪叫,还要学小狗在地上爬。” 阿全抽噎着,勉强制住哭声,低声道:“舅,我不想玩游戏,我害怕。” 季怀真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背后传来沉闷的机关响动之声,寝宫角落中,一处置物架缓缓移开,季晚侠抱着阿全,扶起面色苍白的季怀真,转身走入密道中,命火烧紧紧跟在身后。 一踏入密道,三人就被里头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季晚侠眼睛都睁不开,转身扑在墙上拍打着什么。 外头已隐约传来鞑子杀人时兴奋的叫喊。 季晚侠焦急道:“怎么坏了……怎么关不上。上京的那条是可从里头关上的。” 季怀真一看,那从里头关的机关因年久失修,久无人用,早已坏掉,无法从里头关闭,若给鞑靼人追上,发现此处,三人必死无疑。 他心中一沉,却不敢当着季晚侠的面表现出来,只拉着她的胳膊,沉声道:“先走再说。” 他眼中已露出视死如归的意愿,看得季晚侠一怔,又沉默下来。 季怀真一边拉着季晚侠往密道深处走,一边快速交代道:“出去之后,找地方躲起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露面,让阿全扮成小女娘。想办法找到白雪,我还有两万亲兵,他们会效忠你和阿全,可护你二人此生平安,记住了?” 季晚侠呆呆点头。 季怀真踉跄几步,厉声道:“季晚侠,记住了?” 季晚侠看了眼季怀真,四目相对间,季怀真立刻把头扭向一边,不敢叫姐姐看见他的眼神,又听得姐姐的一声哽咽:“姐姐记住了。” 季晚侠脚下一软,抱着阿全摔倒在地。 见她莲藕般白净的小臂高高肿起,是先前季怀真为了阻止她自戕,情急之下拿去头的箭射中造成的。 “姐姐实在没有力气去抱阿全了……” 季怀真把姐姐拽起来,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新伤叠着旧伤,后背的衣服深了一大片,给汗浸湿。 他将梁崇光的剑交到姐姐手里,咬牙将阿全抱起,一拉季晚侠,正要叫她快走,然而就在这时,季晚侠却突然用力一推季怀真,伸腿将他一绊,连带着阿全一同推倒在地。 季怀真下意识扑出去,以掌心护住阿全的头,等反应过来时回身一看,季晚侠已提着剑,转身朝殿中跑去,向着死跑去。 他从不知季晚侠可以跑得这样快,像只轻盈的蝴蝶,快到季怀真抓不住她一片裙角。 “季晚侠!” 季怀真来不及抱起阿全,一瘸一拐,疯了般去追。 他看着姐姐跑出密道,回头对他一笑,眼中带泪;又看见那书架缓缓移动,挡去姐姐求生的道路;季怀真祈祷自己快些,再快些,在书架要彻底合上之时朝前一跃。他重重扑在地上,荡起一地灰尘,眼睁睁瞧着那门彻底关死,又疯了般学着季晚侠的样子捶打墙壁,可却毫无作用。 他立刻蹲下,朝着那门上透气的圆洞声嘶力竭道:“季晚侠,你回来!你进来!” 季晚侠也蹲了下来。 姐弟俩隔着透气的圆洞,进行最后的诀别。 季怀真眼睛一片模糊,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一手拼命擦着脸,想要看清姐姐,哀求着,威胁着,毫无办法地祈祷着,让季晚侠别犯傻。 眼见鞑靼人越来越近,季晚侠哽咽着嘘了声。 她冲弟弟凄凄一笑,低声道:“姐姐这辈子……都在贪生怕死,都在委曲求全,都要别人保护着,成了大家的拖累。用这样一条命,换你和阿全的活路,姐姐心甘情愿。如今只有一事,姐姐放心不下,你要答应我……” 季怀真怒道:“我不答应,你别犯傻,我从未将你当成拖累!” 季晚侠笑着摇了头。 “别让阿全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季怀真一怔。 “我一直都知道……一直在装傻……那夜侍女将我灌醉,把李峁放了进来,我知道那是李峁不是陛下,后来,后来爹爹就带着你转投李峁,爹,爹说若没有一儿半女,陛下死后,我也活不成了,他说若给你知道,依你的性子必定与李峁作对,李峁是未来的皇帝,他不会留你活口。”季晚侠眼泪流下,“早在那天夜里,姐姐就该死了,是我太过贪心,一直忍辱偷生。” “姐姐……”季怀真声音嘶哑,又猛地起身,徒劳无功地拍打着墙壁,嘴里喊着季晚侠的名字,“季晚侠你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让你和阿全活着,我只想让你们活着!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阿全终于追上,不知道娘亲为什么跑了,也看不懂舅舅为何疯了一样。 他还记着跟舅舅玩的游戏,不想当小狗,强忍着眼泪往洞上一凑,看着季晚侠懵懂道:“娘,你去哪里。” 季晚侠又温柔地笑了,她的手指勉强伸进来,阿全便凑上去,给娘亲摸他的脸。 她只是摸到了阿全满脸的泪水。 “娘只是要……化作星辰了。” 阿全“哦”了声,问季晚侠什么时候回来,他会想她。 季晚侠没有回答,而是叮嘱道:“阿全,以后要让舅舅高兴,不要惹他生气,知道了吗?以后你不是大齐的太子,你就是舅舅的儿子了。” 阿全点了点头。 “阿妙,姐姐的儿子就交给你了,带着阿全走吧,别再回来……别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听着季晚侠的声音逐渐变小,季怀真抱着阿全,疯了般扑到洞上往外看。 在季怀真的绝望的哀求声中,他看见自己的姐姐季晚侠,那向来命不由己的一国皇后,挺着脊背,整理好耳边的碎发,做出个顶天立地的样子,用那只惯于捏笔画眉的手,提着心爱之人的剑,向着死,背着生,往外去了。
第91章 本该是掌灯时分,可偌大的季府内却一片死气沉沉,只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叫。血腥味引来无数苍蝇飞虫,聚集在横死的尸体上。 此时已是鞑靼人杀进临安的第三天。 许是念着临安都城这最后的防线一破,大齐再无反抗之力,因此鞑靼进城时并未屠杀城中百姓,而是直冲着皇宫与大臣府邸,一路烧杀抢夺过去——季怀真的太傅府首当其冲,一家老小五十多人,无一活口。 从门缝中流出的鲜血染了半条长街,发出的冲天尸臭叫人不敢走近。 漆黑的后厨中,碗柜门被人悄悄推开。 一小道童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正是路小佳的师弟路烧——烧饼。 他抱着剑,一身白衣混着泥与血,正要去笼屉中找些吃的,背后的门却被人推开,回头一看,一鞑靼士兵正举着刀,怀中抱着从季府偷的财物,以粗粝声音冲自己叫骂。 见他要举刀劈砍,不等烧饼抽剑,就见那人向前冲的动作猛地停住,定睛一看,一柄雪亮长剑贯穿他的胸口。 这人睁大眼睛倒下。 一人在他身后站着,披头散发,死气沉沉,那引以为傲的面容上尽是污秽与鲜血,接着一言不发,把剑收了起来——正是从皇宫中逃出来的季怀真。 烧饼没给突然出现的鞑靼士兵惊着,险些被季怀真这副鬼样子吓破胆,哇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全从季怀真身后冒头,一头遍体生灰的狼护着阿全,额尖一把似火苗般的白毛。 烧饼叫道:“季大人!” 季怀真将他一看,低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烧饼一怔,看着季怀真不说话,总觉得他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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