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声季姑娘,季晚侠先是一怔,接着泪流满面地凄然一笑,手中长剑却不肯放下。 那年临近上元节,她十八,季怀真十四,父亲季庭业快要过寿,朝中人人都来携礼贺寿,何等风光,唯独着梁崇光好没眼色,携着一身清贫空手前来,说要当他父亲的门客。 那天趁着家中人多,季晚侠翻墙而出,与侍女往墙头一坐。这呆子就站在下面,数着手里几块碎银子,几枚破铜板,仅这么点钱,连给季庭业提鞋都不够。 她与侍女坐在墙头瞧,侍女忍不住道:“小姐,这人好穷,估计又是来巴结老爷的。” 季晚侠小声道:“哎,他挡着我了,可急死我了,你喊一声,让他让开。” 梁崇光耳力非凡,自然把主仆二人对话听去,一张俊脸登时通红无比,忙错身一让。 见墙头之上,季晚侠摇摇欲坠,面色一变,伸手要接,却听季晚侠大喊一声,惊慌道:“……你,你别接我!退后些,你接了我,我此生就和你牵扯不清了,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有劳这位壮士退后些!”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丞相之女,不止饱读诗书,还精通民间话本。 她一发话,又是涉及终身大事,梁崇光立刻避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季晚侠笨手笨脚,从墙上滑下来,继而摔了个四仰八叉。 梁崇光看着,不敢去扶,也不敢开口,更不敢跑开,当真进退两难。 季晚侠哭丧着脸,摔得眼泪都出来,意识到什么,捞起腰间佩戴的玉珏一看,瞅着上面的裂缝,登时傻眼:“完了,这是先帝赏给我爹,爹又给我的。” 她抬头,和梁崇光大眼瞪小眼。 梁崇光也没想到季晚侠会看向他,登时手足无措,干巴巴道:“季姑娘,你的玉碎了。” 这玉珏本就应缺口,可梁崇光这穷巴巴,只知闷头挣军功的武夫又哪里晓得,只看季晚侠衣着面貌,猜出她身份不凡。 季晚侠满脸飙泪,抓狂道:“还用你说!什么碎了,只是裂了!我完了!” 身后一人怒气冲冲叫道:“季晚侠,你又一声不吭去哪里!”——正是季怀真。他见季晚侠满脸是泪,捧着块玉可怜巴巴地看着,一傻大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还以为自己姐姐给梁崇光欺负去了,登时怒不可遏,扑出去一拳揍在梁崇光脸上。 梁崇光只抱拳格挡,被打恼了,才开始还手。 季晚侠慌忙拉架。 她一掺和,梁崇光就不敢还手,被季怀真的花拳绣腿打得鼻青脸肿。直至季庭业闻声出来,才知是误会一场,季晚侠被罚三日不许出门,碍于面子,季庭业也把梁崇光留了下来,当做府上客卿。 上元节当晚,季晚侠才解除禁足,出去逛夜市时,拉着季怀真,二人回头一看,见那呆子直挺挺地跟在后头,往人群中一站,甚是突兀。 季晚侠一柄团扇遮住脸,朝弟弟疑惑道:“他跟来做什么。” 季怀真虎视眈眈地盯着梁崇光,一脸不爽:“谁知道,看他就来气。” 季晚侠哦了声,把季怀真支走,那梁崇光果然拨开人群冲她来了。 上元灯火荧荧不灭,衬得季晚侠眉目生辉,梁崇光一看,便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往她面前一站,犯了傻。 季晚侠笑道:“你跟来干什么,莫不是要同我赔不是吧。” 她一提醒,梁崇光才想起来,低头沉声道:“在下来给姑娘赔不是,那日是我太唐突,惊着姑娘了,我……我并未想着巴结你父亲。他若留我,我必当为他效力,若他瞧不上我,我会自行离开。” 季晚侠“哦”了声,团扇轻点鼻尖。 梁崇光一怔,慌忙回神,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一堆零碎东西,几锭碎银,几枚铜板,还有枚刻着云纹的木簪子。 “不知这些钱是否够修补姑娘的玉,姑娘尽管拿去,若不够,我再想办法。” 季晚侠“咦”了声,指着他掌心道:“我看这簪子不错。” 梁崇光脸又红了,慌忙把簪子收起,结结巴巴道:“……这是过世家母的遗物,留……留着娶亲用的。” 季晚侠“呀”了声,摆手道:“那我可不敢要,这东西一要,可就说不清了,我也就随口问问。” 梁崇光怕她误会什么,慌忙解释:“在下并无此意。” 季晚侠“嗯”了声,未调上扬,又道:“并无此意?那你说,我哪里不好,怎就叫你并无此意了。” 梁崇光:“……” 一旁的季怀真实在听不下去,张牙舞爪地拨开人群,把玩心大起的季晚侠给拉走,怒道:“你吃饱了撑的,没事逗他做什么,小心再给他缠上!” “哎呀,你怎么这样凶,除了第一日的误会,人家又哪里招惹到你。” “他又哪里配得上你。” “凭我是谁,谁都要看上我?况且他也没那个意思……” 姐弟俩声音渐渐远去,却唯独梁崇光捧着堆不值钱的细碎东西,在原地呆呆站着。 一眼数年过去,季晚侠再不是当初那个每日捧着话本子,异想天开的闺阁小姐;梁崇光也不是那个走投无路,受人白眼的无名小卒,二人已有云泥之别,连对视一眼都是奢望,季晚侠也再没能听这人喊她一句“季姑娘”。 季晚侠一柄长剑架在脖子上,看着眼前这个饱经风霜,金戈铁马,却生错了时代的一国悍将,笑道:“保护好李全,别叫他跟我一样,受人胁迫。” 阿全哭着大喊娘亲,却被梁崇光死死搂在怀里。 他一步步上前,沉声道:“把剑放下,有臣在,不会叫皇后娘娘和太子……还有陛下受人胁迫。你弟弟应当快来了。” 季晚侠笑着摇头,无声张嘴道:“快逃。” 接着身一转,见她目光决绝,气势凛然,脸上的表情已然变了,一国之后的威严气度尽显无疑,朝着那不怀好意的大臣们冷冷一笑:“你们谁也别想,拿我要挟我弟弟。” 火烧发出声狼嚎。 梁崇光放开阿全,眼见要扑上去,然而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杆箭矢被人削去箭头,只留木杆,于千钧一发至极射中季晚侠握剑的胳膊,登时令她手臂酸痛不止,再无力握剑,梁崇光顺势扑上,把剑枪下。 群臣朝射箭之人看去。 只见那人人喊打,人人诛之而后快的季大人骑在马上,领着不知从何处召集来的数百亲卫闻风而至。 火烧一见季怀真来了,立刻朝他奔去。 他皮靴踏在地上,每上前一步,那些人就后退一步。 季怀真走到季晚侠身前,将姐姐牢牢护在身后,冷声道:“谁要带走我姐姐?”
第90章 见季怀真来了,大臣们面面相觑。 一人壮着胆走出,指着季怀真骂道:“季怀真,我大齐走到这一步,就是因为有你这佞臣在此乱政,一切皆因你而起,如今鞑靼兵临城下,你该去阵前自裁谢罪才是。” 火烧猛地弓起脊背,嘶声恐吓那人。 季怀真把季晚侠和阿全往身后一护,讥讽冷笑:“就算在下去阵前谢罪,可是就能令鞑靼放各位大人一马了?你们说我是佞臣乱政,各位大人今天拖家带口前来又是作何?可是要撇下一整个城的人跑路了?” 看着那指向他的刀剑,季怀真丝毫不惧,他步步往前,这些人就步步后退,都是在朝堂上耍嘴皮子为自己牟利的花架子,又有哪个亲自握刀掷剑上过战场? 连对着季怀真刺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你们跑就跑,还要命城中军队护送,如此兴师动众,倒是不怕百姓看到后引发内乱,鞑子趁虚而入了?”他怒极反笑,厉声质问道,“各位大人有谁上过战场?有谁看过鞑子杀人?可知鞑靼最喜欢在俘虏逃走时乘胜追击,赶尽杀绝。一个村子都被屠光,连牲畜猪狗都不放过,你的脚在地上,踩到的不是土,而是同胞的肠子血肉。你们想跑?好啊,跑,我立刻开城门放你们走,我倒要看鞑子会不会网开一面,放过各位大人。” 如此惨状,仅是从他嘴里说出,就令人作呕不止,又有一人叫嚣道:“那你说如何?” 季怀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将那人一看,眼中鄙夷尽显。 “如何?十万人死得只剩三千不到,除了投降,你说还能如何!” 此话一出,惊起滔天巨浪,群臣反应激烈,骂季怀真丧权辱国,就连梁崇光也微微变了脸色,可仔细一想,又隐忍不发。 “投降?怎可投降!” “若此时投降,有何颜面面对大齐战死的将士!” 季怀真转身接过季晚侠手里的长剑,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往那叫嚣着不可投降的大臣面前一递,正色道:“不投降也好,有劳大人率军杀敌,届时鞑靼铁骑踏破城门,屠光城中百姓时,至少还有大人铁骨铮铮,撑着大齐的颜面。” 那人不吭声了。 季怀真见状,笑了笑,问道:“大人不愿?” 不等那人辩解,季怀真脸色就冷下,在众人反应不及时,手中长剑忽的刺出去,剑柄一没到底,将人捅了个对穿,捅完还转了转,就怕人死不透。 梁崇光面色一变,制止道:“季怀真!” 季怀真充耳不闻,拔出长剑,走出下一个叫得最响亮的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位大人也不愿投降,又可愿上阵杀敌?可有颜面对临安城数十万百姓的冤魂?你们此时弃城逃跑,可想过城中百姓看见后因此生变,鞑子趁机屠城?你说,除了投降,还有何办法可保这一城人的性命?季某愿洗耳恭听!” 那人吓得跪地求饶。 在梁崇光的怒声中,季怀真又是一剑刺去。 一人叫喊道:“若陆拾遗在,定不会想出投降之策!” 季怀真朝那人看了过去,他知道这人是谁。 两年前朝堂上因陆拾遗与鞑靼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时,就是这人带头提议,说要将陆拾遗交到鞑靼手中去。以为这样就可以讨了季怀真的好,以为季怀真日后必定独揽大权,谁知迁都后,季怀真就有意避让着李峁,并不抢他风头。 这人登时里外不是人,连李峁也看他不顺眼,一直疏远着,这人仕途尽毁,从此记恨上季怀真。 季怀真心想,若陆拾遗在,必定和他做出同样选择。 没想到到头来,他才是那个最懂陆拾遗的人。 季怀真提着剑,剑尖斜斜指着地面,不住淌血,如杀神降世般,叫人说不出究竟是城外虎视眈眈的鞑靼凶残,还是此刻大开杀戒的季怀真可怕。 就在季怀真提剑欲刺之时,一阵滚滚响动,似闷雷,又似潮声般倾轧而至。火烧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调转方向,低低伏下身子,露出警觉模样,从喉咙中发出阵阵躁动不安的嘶吼。 宫门被人用力撞了下,颤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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