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七窍不知突然开了哪一窍,两年前开始带兵,与两位哥哥一比,他的兵马似乎也拿不出手,头一千人,乃是集合了先前游牧到凭栏村的游民,又向父亲苏合可汗借兵,潦草凑了一万兵马。 可他就是靠着这区区一万兵马出师大捷,战胜鞑靼五万大军,拿下汶阳这处要塞。自此拓跋燕迟的名号响彻三军,硬生生从他两位哥哥手下杀出条血路来,一柄半人高的精钢阔刀,一条如影随形的灰狼便是这少年将军的标志。 他年纪虽小,可谓是用兵如神,所向披靡,擅打以少胜多之战,如此兵家天赋,也不知师从何人。 然而这不是令齐人最津津乐道的。 不知是谁先传出,陆拾遗在去敕勒川议和之时,曾拿自己当筹码,同这夷戎七皇子成了亲。 有这一层关系在,那群臣子看向季怀真的眼中多了些别的意味。 谁都知道陆拾遗之死和季怀真脱不了干系,这夷戎七皇子现下来擂战,却点名要见季怀真,明摆着是要替发妻报仇。 有人提议道:“不如先派别人去探听一下?季大人是朝廷要员,可别出了什么差池才好。” 李峁略一沉思,顺势附和。 “我去吧。” 见季怀真不吭声,李峁便摘下官帽,正要请特使带路,路过季怀真时,却被他出手一拦。 季怀真以一种诡异平静口吻道:“我亲自去。” 说罢,不顾众人阻止,换上一身铠甲,命那特使前方带路。 车马早已备好等在宫门口,一路向城门口驶去。 亲卫道:“大人,到了。” “知道了。” 虽有回应,车内之人却久久静坐。亲卫大着胆子,又唤了句:“大人?” 车帘给人一掀,季怀真面无表情,踩在车辕上一跃而下。“大人,这边请。”特使前方带路,后面跟着一排亲卫,牢牢护在季怀真身旁来到城楼下。季怀真抬脚迈上台阶,几步之后顿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瞬息过后,季怀真若无其事,攀上城楼。 他怕给人瞧出异样再生波澜,只让众侍卫守在后面,让那特使跟着自己。 “你将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与我细细说来。” “回大人,小的到达夷戎军营后,顺利见到了领军将领,待转达来意之后,他们便将小人扣住,由这燕迟殿下亲自送回。” “他们听罢,就没说些什么?” 特使摇了摇头。 季怀真静静抬头看着前方与他一城楼之隔的夷戎士兵。来人不多,仅百人小队。 一道清亮声音传来:“季怀真,大齐败局已定,你们究竟是战是降?” 说话之人拍马走到前面,手中长刀摇摇一指,那刀背尽头,是一张雌雄莫名的艳丽面容,正是季怀真的老朋友——乌兰。 季怀真一笑,见是乌兰来了而非燕迟,反倒一阵轻松,连同乌兰说话,都难得不带讥讽之意。 “好久不见,这两年过的可好?” 乌兰冷声道:“废话少说,我可不是要与你叙旧的。今日前来,乃是要你交出陆拾遗,交出陆拾遗,届时放你一条生路。” 城楼下一片哗然,在场齐军将乌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各自神色讶然,面面相觑,陆拾遗不是死了,这夷戎将领为何又要季大人交出陆拾遗? “在下派特使前去,不就是要商议此事?” 乌兰讥讽一笑。 “与败者,有何好谈?今日来,便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快快束手就擒,交出陆拾遗,若是换成鞑靼人来,可就没那样好说话了。” 季怀真被他一激,也不急,平静道:“你说了不算,我要见瀛禾。” 眼见乌兰要中计,非要在口舌上与季怀真一较高下,又有一声音横插进来:“——既不愿意交出陆拾遗,就不必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话音一落,季怀真只感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似跌落水中一般,耳朵鼓鼓胀胀,一切声音都朦胧起来。 他像是被定住,怔怔抬头望着,与那骑在马上,一身铠甲的少年将军四目相对。 那人脊背挺直,面容俊美,两年不见,又添了几分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肃杀之气,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再看不见那如星辰般动人的爱意。他身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精钢阔刀,汗血骏马旁,一头遍体通灰,威风凛凛的狼守着,正冲季怀真龇牙咧嘴。 此人一出,齐军之中又是一片哗然,不止是谁先喊出:“是拓跋燕迟!” 拓跋燕迟见季怀真正看着自己,便不退不避地直直看过来,眼中冷淡与漠然,叫季怀真心中一痛,霎时间忘记自己置身于何地,唯独肩膀后头的牙印隐隐作痛。 那块疤再消不掉,两年来都静静蛰伏着,似乎在暗示他该忘掉那段过往,直至一见到罪魁祸首,才犹如道被破掉的封印般,不合时宜地翻江倒海,更加来势汹汹地反扑过来。 两年来可以被刻意忽略的思念,愁绪,终于随着再一次与燕迟相遇,叫季怀真食髓知味地痛惜,他再无法删繁就简,自欺欺人。 脸颊边传来一点凉意,第一片雪花落下,第二片,第三片,转眼间下起雪来,这将是春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雪。 细雪纷飞中,二人遥遥相望,季怀真哑声开口:“敢问七殿下,有何指教?” 拓跋燕迟问道:“你当真不交出陆拾遗?” 季怀真静了半晌,没想到两年后再见,这人居然问他陆拾遗,可他又觉得就该如此,两年前他二人一个对燕迟落井下石横加利用,一个对燕迟呵护照拂救他于水火。 他不来找陆拾遗,难道还来找自己吗? 季怀真先是笑起来,接着又渐渐不笑了,他平静道:“既都要亡国,我回去就把陆拾遗给杀了。” 燕迟骑在马上,冷冷看着他,突然扬起一手。他的二指夹着张密信,正是季怀真命特使送去的那封,继而当着他的面,五指一握,以浑厚内里催成齑粉。 燕迟手指伸开,任其被风吹走,夹在细雪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趁众人未反应过来,甚至就连季怀真自己也想不到——只见燕迟反手取下背后长弓,搭好箭矢,瞄准城楼上的季怀真。 他的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话,可是季怀真已经听不清了。 不知是谁喊了句“保护季大人!”,那被他留在后面的人瞬间往前冲,然而燕迟箭已离弦,季怀真盯着那破风而来的黑点,突然响起路小佳的“别动”二字。 是不动摇意志,还是不动心? 那箭旋转着飞来,在季怀真眼中不住放大,靠近。他想不明白,只本能地往旁边躲。 然而就在这时,那跟在身边的特使突然挡开众人,将季怀真牢牢一抓,令他动弹不得,直冲燕迟的箭射来的方向。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燕迟如臻化境的一箭直接贯穿季怀真胸前的铠甲,把他带的整个人往后仰翻着摔倒在地。 季怀真眼神涣散,鲜血从嘴角咳出,脑中浑浑噩噩想着,燕迟方才说了什么,他未曾听个清楚。 城楼上一片骚动,护城军慌忙冲来,拓跋燕迟一箭得手后并不恋战,仿佛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讨要发妻陆拾遗,只是为了报复季大人,叫他一箭吃尽苦头。 季怀真浑浑噩噩,在失去意识前,口中胡言乱语,气若游丝道:“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他被士兵抬回皇宫,中箭的消息瞬间给那群大臣知道了,各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倒不是这两年来季怀真威望渐高得了人心,而是跟着季怀真一起回来的,还有陆拾遗未死,夷戎人来要人的消息。 他们看向季怀真的眼神意味深长,一如两年前看向被鞑靼点名索要的陆拾遗般,带着明目张胆的算计,带着不怀好意地揣测。 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才抢回季怀真一条命来。众人听到太医亲口确认,季怀真这箭伤并不致命,才松了口气,然而谁也不敢下令让太医拔箭。 最后还是请出季晚侠,太医才敢动手。 季怀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唤来当日守城士兵,他不顾劝阻,在季晚侠的惊呼中踉踉跄跄下床,一把提起人的衣领,一字一句道:“那夷戎七皇子出箭之前,他说了什么,你可有听到?” 那人被他拽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见季怀真面色惨若白纸,却双眼通红,眼神偏执犹如鬼魅,当即不敢隐瞒,如实道:“回禀大人,那夷戎七皇子,他,他说……” “说!” “他他,他,他说他来善赏恶罚!” 脖颈间的力道骤然松了。 季怀真怔怔地站起来,目光中露出一丝茫然,眉头皱了下,似是听不懂这句话般。旁边有大臣听见了,低声朝同僚道:“想必说的是陆大人一事,陆大人是夷戎七皇子的发妻,他季怀真凭着一己之私瞒天过海,现在给夷戎人发现了,要来找他报仇,才要善赏恶罚。哎, 若陆大人还在,不知凭着他的关系,夷戎会不会对大齐网开一面。” 拓跋燕迟这一箭将大齐摇摇欲坠的江山朝堂又撕出条豁口来,陆拾遗又在众人口中摇身一变,变回了陆大人。 这人声音细如蚊蝇,可就是给季怀真听见了。 他猛地看了过来,一步步踉踉跄跄走向这人,一把揪住他衣领,歇斯底里道:“你倒是说,你说,赏谁的善,又是罚谁的恶,你说,你给我说!”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又将人猛地一甩,接着季怀真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开始咳血,笑得季晚侠哭着来求他。 季怀真一把掀翻床边桌案。 来找季晚侠的阿全见状吓得躲在一边,哭道:“舅,你不是说你刀枪不入吗,怎的中了次箭,就感觉你要难受死了。”
第88章 “杀了,都给我杀干净,什么狗屁夷戎人,什么狗屁拓跋燕迟!去他娘的善赏恶罚!” 季怀真不顾身体,发了好大一阵疯,直至力气耗尽,方颓然地往地上一坐,周围已是一片狼藉,能砸的东西都给他砸了。 无一人敢靠近,就连季晚侠也抱着阿全躲在一旁,阿全一听燕迟名字,悄悄抬头对季晚侠道:“娘亲,我知道燕迟是谁,我听舅舅在梦里喊过他的名字。” 季晚侠一把捂住阿全的嘴,把他交给一旁的宫女带下去。 见季怀真稍稍冷静,只坐在地上不住失神粗喘,季晚侠才敢走上前,噙着眼泪握住季怀真的肩膀,哽咽道:“快些躺着,不可再动怒了。” 季怀真毫无反应。 季晚侠无奈,只得道:“姐姐和阿全还要靠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听这话,季怀真才回神,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眼睛一眨,茫然地左顾右盼,撑着地起来,浑浑噩噩道:“对……我还有你和阿全,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是我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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