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死,路小佳和烧饼无处可去,遂听天由命,将一根签子立在地上,那签子倒下的方向正指向清源观。 说到最后,路小佳贼头贼脑地一笑,终于说了实话:“而且……白姑娘那样忠心,我要是找你报仇,岂不是白白断送自己姻缘?” 季怀真没搭理他,突然道:“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是否就会八字相同,不论男女?” “那是自然,咦,陆大人,你那是什么表情?” 季怀真瞪着路小佳,将他全身上下一看,神情微妙地摇了摇头,直勾勾道:“我现在有点信了。” 路小佳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正要追问,燕迟却回来了。 季怀真迅速收剑,来不及把路小佳搁在他大腿上的脑袋推开,燕迟就先一步推门进来,转身看到二人暧昧姿势,以及桌上倒着的两个空酒坛。 那脸上的笑就跟寒冬腊月里泼出去的水一样,迅速冻在嘴角。 三人大眼瞪小眼。 路小佳无辜道:“燕迟兄,你怎么回来了?” 燕迟看也不看他,把头一低,悄声道:“我回来的倒不是时候了。” 路小佳:“?” 一看他这副样子,季怀真立刻来劲,把要去推路小佳的手一收,冲燕迟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高兴了?你凭什么不高兴,你不是嫌我心狠手辣,自私自利,还奸懒馋滑,连跟我拜堂成亲都不愿意吗?凭什么管我和谁喝酒,又凭什么管谁枕在我腿上。” 路小佳一听,吓了一跳。 他不胜酒力,晕晕乎乎,这才发现脑袋下面枕的是什么,登时惨叫道:“白姑娘,我冤枉啊!”正要爬走,又被季怀真一把按了回去。 燕迟背过身去,哑声道:“谁管你了。” 季怀真冷笑一声,懒得吭声了。 燕迟被气得不吭声,路小佳被吓得不吭声,屋内只有那个没眼色的烧饼,还在呱唧呱唧吃菜,转眼间一条鱼连带着自己的十根手指被他嗦得干干净净,末了一抹嘴,左看右看,指着燕迟道:“喂,姓燕的,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回回跟自己媳妇吵架都要牵扯我的小佳师兄!” 他从矮凳上跳下来,将他小佳师兄救走,对着燕迟指指点点,义正言辞道:“你媳妇疑心病也忒重!是不是你这个小白脸经常在外头拈花惹草,他才对谁都不放心,看着谁都像是要害他!姓燕的!你真无能!” “你说谁是小白脸?你说谁无能?” 燕迟气得要去揍他,烧饼却一溜烟跑得飞快,一转身,季怀真已来到跟前,燕迟就又把头给低了下去。 季怀真顺势弯腰抬着头去看他,燕迟抬头,他也跟着起身,燕迟往左看,他也跟着往左歪,到最后燕迟恼羞成怒,大喊道:“你不要再耍着我玩了!” 他声音高了些,眼睛也红了,喊完便兀自喘着粗气,一副委屈愤然到不能行,濒临崩溃的样子。 季怀真端详他半晌,见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握成拳,便知这次是真动怒了。 他淡淡道:“谁耍着你玩了?路小佳喝多了,自己靠过来的,我可没搂着他。” 燕迟眼底一片茫然,看也不看季怀真,失落道:“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之前是我痴心妄想,自作多情,现在我想明白了,行不行?” 季怀真一静,继而突然笑了,一副不在意,无所谓,就是要让燕迟不顺心的态度,揶揄道:“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会带你去敕勒川,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燕迟眼眶微红。 然而季怀真就这样看着他笑,一副燕迟奈何不了他的恶劣态度。 外头突然响起零星炮响,不知是哪家村民吃完饭,带小孩子出来放炮。 “谁不肯放过你了,是你自己一头撞上来的。”季怀真向外看,自言自语道:“估计也差不多了。” 燕迟不解地看着他,刚要说话,手就被人强势捉起。 季怀真满眼笑意,拉着燕迟往巧敏家的方向走。一出院子,外面果不其然站满了人,今夜是除夕,家家欢聚,走亲访友,有的手中还提着灯笼,他们买不起花灯,便自己用红纸糊,衬得整条街道入目皆是红色。 他们住的离齐人的地盘近,连习惯都像齐人。 见燕迟出来,都笑着同他打招呼,喊他燕迟殿下。 自被季怀真拉着手的那一刻,燕迟就心不在焉起来,既委屈,又酸涩,他看明白了,这人就是打定主意要欺负他,戏耍他。 季怀真见他没反应,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又摆出上京那套受人阿谀奉承的纨绔子弟嘴脸,一一冲村民将手一摆,算是替燕迟打过招呼。 众人带着笑意看过来的眼神,头顶的大红灯笼,耳边的炮响,将黑夜照成白天的雪,以及眼前拉着他手大步朝前走的人,都让燕迟一阵恍惚,被拽着往前走,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成亲那天。 他大概是出现了幻觉,又听见那一头珍珠步摇晃动时的清脆碰撞声。 燕迟心酸起来,把手一挣,不肯再给季怀真继续拉着。 谁知季怀真却不撒手,又将燕迟手握着,低声威胁道:“你再挣扎我就喊了啊,我把大家伙都喊过来,说你轻薄我。” 燕迟怒道:“到底是谁轻薄谁!” 季怀真得意一笑,站在巧敏家门口犹豫不决,怕又跟上次一样扰人好事,回头一看燕迟,见那傻小子愣愣地站着,眼眶竟是逐渐湿润,季怀真冤枉叫嚷道:“哭什么,我又怎么惹你了?行了行了,是我轻薄你总行了吧。” 他意味深长地朝燕迟一笑,暗示道:“眼泪收一收,等会儿再哭。” 脚步声从门内传来,一息光亮从门缝下透出,巧敏披着狼皮袄子,举着红灯笼让二人进院,他看向燕迟,唤了声殿下,眼中笑意温暖可靠。 燕迟一怔,预感到什么:“怎么了?” 巧敏与季怀真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倒是季怀真,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叫燕迟也进来。 只见一尊整人高的东西竖在正中间,上面蒙着层布。 燕迟茫然地看着,隐约猜到那下面是什么,却不敢相信这事居然能和眼前这人扯上关系。季怀真回头朝他一笑,捏着布的一角猛然掀开——那布如红云般飞开,盖着的赫然是叶红玉被修补过的金身人像! 只是那金身早已碎裂,再难修复如初,季怀真托巧敏在城内寻遍能工巧匠,也仅仅是做到把碎石重新拼起,加以修补,至于外面那层镀金,落难的季大人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燕迟盯着叶红玉巧笑嫣然的脸,霎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走上前,以手指抚摸叶红玉脸上的碎痕。 季怀真以指抵唇,咳嗽一声,煞有其事道:“现在手头紧,等你家大人我回了上京,再给叶将军添层足金做的新衣裳。” 二人一起抬头看向叶红玉,季怀真遗憾道:“就是叶将军的那柄刀没找回来……实在可惜。” 燕迟哽咽着嗯了声。 外头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闹,不知谁先带头,唱起各部族的歌。 外族语言晦涩难懂,像大漠里刮起的风沙般粗犷寂寥,季怀真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也就不费心去听了。爆竹一炸,一声响罢还有一声,他又闻到那股硫磺硝烟味道。 季怀真心中一动,贴近了问道:“若还有胆子,还有良心,就把你刚才那话再说一遍,跟谁使气呢?谁又耍着你玩了?” 燕迟呆呆看着季怀真一开一合的嘴唇,炮仗声太响,他完全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罢了,当着你娘的面,就不欺负你了。” 恰好此时爆竹声停。 季怀真又正色起来,他一拢衣袖,擦去燕迟脸上的眼泪。 他对燕迟,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加以利用的虚伪讨好,从未这样平静又温柔过,看得燕迟一愣,又听季怀真无奈地笑。 他轻声哄道:“——殿下,莫哭了。” 一番温言细语点到为止,吝啬得如同季怀真嘴里的实话,他抬脚往外走,转身间带起一阵香风。燕迟不知那是什么味道,闻着像刚下过雪后的冷冽清新,却是这人身上独有的味道。 巧敏站在院中,和季怀真一起,看着燕迟跪在叶红玉的石像前,磕了个头。 燕迟泪流满面,哑声道:“娘,孩儿不孝,让您受此大辱,只是那日事发突然,才借娘的金身庙来拖延一时三刻。我若不这样做,怕是在路上我二人就死了,孩儿不想让他死,孩儿想让他活着。” “娘,您说只能同喜欢的人那样,可您没告诉我,若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没我,只想利用我,又当如何。”燕迟痛苦抬头,无助地看向叶红玉。 可他的娘亲早已化作一尊冰冷石像,唯独那双栩栩如生的眼、嘴角一抹艳丽的笑,方的窥见生前些许动人风姿。 只是红颜薄命,叶红玉再也听不到她唯一骨肉至亲的哭求了。
第34章 院内,巧敏和季怀真并肩站在一处。 巧敏的目光落在屋内跪着的燕迟身上,突然道:“我代殿下谢过你。” 季怀真一笑,心想凭你是谁,要你代他来谢我?他拿下巴一指巧敏的左腿:“巧敏大哥,你这腿怎么伤的?” “陆大人不是说,直接问来的回答不可信吗?”巧敏揶揄地看着他,继而话锋一转,低声道:“你是燕迟殿下的人,就是自己人,我们马背上长大的人最讲究诚信,不会对自己人说谎。我这腿,就是跟你们齐人打仗的时候断的。” “后来叶大人救我一命,将我带回来这村子,从此便住下了。” 季怀真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如此说来,这村子中的羌人夷戎人,都是叶红玉捡回来的?” 那时齐人与草原十九部的关系正水深火热,汶阳位置特殊,背靠苍梧山,西临镇江三山,不论哪一部族的人从草原出关,这里都是必经之地,因此这里经常受到外族侵犯。 而叶红玉,却顶住压力,建立了这样一个收留草原游民的村庄。 季怀真喃喃自语:“叶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巧敏的目光落在金身像上,略一沉思,低声道:“用你们齐人的话说,她是一个有慈悲心肠,仁者之心的人。” “一人、一枪、一刀、一马驻守边关,既杀人,也救人,既能用敌人的血洗她的兵刃,也能救像我这样杀过齐人,又厌倦征战想要安稳下来的人。我们草原十九部,无人不知玉蛟龙大名,有亲人被她救过,便感激拥戴她,有亲人被她杀过,便憎恨仇视她。” “有多少人想要玉蛟龙的命,就有多少人想让她活着。” ——有多少人想要她活,就有多少人想要她死。 便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霎时间叫季怀真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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