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季怀真突然扪心自问还有什么遗憾,是否活够了。 他心中依然没有答案,却想起方才死到临头前看到的从窗外一晃而过的燕子身影。 就在季怀真即将拖着他的断腿冲出来去吸引鞑靼人注意力的时候,燕迟突然看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只有我快死的时候,在你心里才可与你姐姐外甥相较?” 季怀真一怔。 燕迟一手捂住季怀真的嘴,从背后狠狠桎梏住他,不让他动弹,不给他机会让他做自以为是的蠢事。 他用一个早就该来的拥抱堵住季怀真求死的道路。 他贴着季怀真的耳朵,以气音道:“临安城破那天,我也在,是我亲手给你姐姐收的尸,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是为谁回来的,也知道你那一跪是为什么。”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叫你远走高飞了,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既如此,我便不会再放手。” 燕迟哽咽着说:“苍梧山上的雪早就化了。我这两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第106章 燕迟从后抱着他,桎梏住他的行动,紧到季怀真全身都在发痛,痛到他甚至忽略了那条断掉的腿。季怀真眼前一片模糊,看见鞑靼喊声震天,举刀携剑,从二人前头冲过去了。 一小队人分出来,往他二人这边走。 二人同时屏息凝神。 拓跋燕迟悄无声息,将季怀真的手一擒,强行将他背在身上。虽背着人,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步步谨慎地后退,尽量不发出声音。 有一鞑子似乎发现什么,朝这边看来。 燕迟的脚步立刻停下了。季怀真趴在他背上,五指下意识收紧,快要嵌进燕迟肉里。 就在那人要往这边走的时候,领头的将领突然发出一声呼喊,不远处一条灰影扑出,引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几步掠入密林,消失不见。 一场危机就这样擦身而过。 眼见鞑子追着弱弱与阿苏尔去了,燕迟背着季怀真往林子深处跑,待确定远离大路,鞑靼人再无暇顾及此处时,才将季怀真靠着树干一放,检查他的左腿。 褪去他裤腿一看,皮下的淤血缓缓透出来,被阿苏尔伤到的那块发青发紫。 燕迟沉声道:“骨头断了,得快些与他们汇合,断在这地方,我不会接。” 季怀真满头虚汗,嘴唇发白,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四目相对间,燕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茫然与困顿,他哑声开口,目光游移半天,也只吐出一个“我”字。 脖颈间更是青紫一片,是方才被阿苏尔以胳膊肘勒住留下的痕迹,此时喉结似被人以暴力按进去般,仅仅只吐出一个字,喉咙间就犹如刀割。季怀真还不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凡乌兰再多与燕迟纠缠些,但凡燕迟来的晚些…… 可他偏偏回来了,赶上了,还将一心求死为众人拖延的季怀真给救下。 季怀真怔怔地,看着燕迟的脸,又“我”了一声。 刚出密道时他神经紧绷,反倒未有任何不适,即使声音嘶哑,也能说出些什么,叫燕迟快走。可此时猛地一放松下来,季怀真的五脏六腑,四肢头脑,突然钝了,突然不听季怀真使唤了。他看着燕迟,控制不住眼睛,控制不住嘴巴,想问燕迟那句替季晚侠收尸是什么意思。 可他我我我了大半天,眼中的光又灭了下去。 季怀真茫然一瞬,低头看自己的腿,看这一身狼藉,想到了迎鞑靼入城那天,他跪在地上喊得那句“大人踩得好。”想到了三喜那句死不瞑目的赌咒。 最终他语调嘶哑道:“……我,我有些,饿了。” 燕迟不吭声,只五味杂陈地看了季怀真一眼,半晌过后,他站了起来,沉声道:“好,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季怀真点了点头,目送他远去,直到听不见动静,看不见人,才挣扎着朝前一扑。他的腿断了,起不来,走不动,便拿十指抠着地上的一堆枯枝烂泥匍匐着往前进,混着身上的血,拖出一道蜿蜒痕迹。 他不在乎手抠在地上划出多少道口子,不在乎这条腿还能不能行走自如,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要苟活下去,想要杀更多的鞑子,要阿苏尔,要哥达都付出代价——可他不能再拖累燕迟了。 思及至此,那麻木痛苦的眼神突然又神采奕奕,回光返照。季怀真牙关紧咬,似在跟谁较劲,无数念头在脑中反复横跳,不加思考地往前爬着,直到一双靴子在他面前站定,挡住季怀真的去路。 季怀真一怔,慢慢抬头往上看。 燕迟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未发出一丝声响,静静站在后头,看着季怀真魔怔般地爬离。又或者说他早已看穿了季怀真的阴谋诡计,两年来靠反刍痛苦对季怀真的一举一动谙熟于心。 这人再也别想骗过他了。 拓跋燕迟背光而站,头低着看向这令他咬牙切齿,爱恨交加的人。额发垂下挡住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时到底是恨压过爱,还是爱压过恨。只是他突然一言不发地弯腰,把季怀真的腰带给抽出来,在这人面前蹲下,腰带的一端捆住季怀真的手腕,另一端绑住自己。 两年前上京边境,那根系住二人,被拓跋燕迟亲手斩断的衣带,如今又被他亲手系上。 右手手腕被人擒住,季怀真猛地意识到什么,“啊”、“啊”地哑哑叫了几声,一手不住推脱,一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拓跋燕迟压根不允许他挣扎,直接强势地将人一拉,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紧紧系着的狼牙吊坠。 燕迟霎时间静了,只出神地盯着那狼牙吊坠看。 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天而落,滴在季怀真右手丑陋怪异的掌心上,那水迹明明微微发温,季怀真却觉得滚烫无比,不敢抬头去看。不过也不用他再抬头了,因为燕迟跪在他身前,下一刻便弯下腰,额头紧紧贴着季怀真的掌心,全身都在发抖。 季怀真的掌心很快湿润起来。 燕迟一字一句,恨声道:“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他用这样的姿势贴着季怀真的掌心跪了很久,等那肩膀抽动的幅度渐渐小下来,平稳下来,才立刻背过身去擦了把脸,把刀转到前头去,强势托起季怀真,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给他这样一背,季怀真更感觉无处遁形,他听到燕迟哽咽道:“我到时,你姐姐已经不行了,致命伤在肚子,被人捅了两刀,血流太多,救不回来。你姐姐杀了两个鞑子,看见我时,她还有一口气。” 肩上搭着的手臂骤然收紧,背上的人突然一抖,发出声滑稽又古怪的声音。 燕迟强忍着泪意:“我问她你在何处,她没说,叫我别管你了,快逃命,接着便没了气息。是弱弱,靠着你姐的气味一路找到皇帝寝宫里的暗道入口。我将她葬在了我们扎营后头的山涧旁,有花,有水,很安静,只偶尔有鸟过去喝水。” 背上的人不再说话,安静趴着,似是睡着了。 拓跋燕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仰头辨别方向的时候一怔,似乎想要回头看,却又堪堪停住——他左边肩膀,季怀真脸趴着的地方,渐渐湿了。 燕迟没有问他怎么了,季怀真也没说。他不止不吭声,还什么都不想,只趴在燕迟背上,两手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怔怔地看遮天蔽日的树林,看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下偶尔透出来的一丝斑驳阳光。 季怀真心想,若有下辈子,他想当一棵长在凭栏村里,可以遮风挡雨的树。 也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天色黑下,弱弱跟了过来,往燕迟脚下扔了只死掉的野兔。 二人一狼停下休整。燕迟虽然看起来在漫无目的地乱走,有被困住之相,实际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方向感极强,靠树叶的茂密与否去辨别方位,已经带着季怀真渐渐走回大路,因怕鞑子再次追上,才不远不近地藏着。 季怀真的嗓子被阿苏尔伤了,吞不下任何东西,只勉强喝了些水。 时隔两年,弱弱似乎又忘记了季怀真是谁,在燕迟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趴在季怀真身旁给他取暖,十分厌恶季怀真的靠近。 季怀真哑声道:“你这次带了多少人?” 燕迟一瞥他:“如何?可是又要算计着我跑路了?” 他眼睛还红着,脸色也不大好看,不知想起什么,有些生气,季怀真只好又不吭声了。燕迟似乎在等人,偶尔起身朝大路那边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警惕起来。 弱弱不知听见什么动静,突然起身,弓起背挡在燕迟身前。 “怎……怎么了?”季怀真问道。他被燕迟背了许久,体力也恢复了些。 燕迟没吭声,眉头皱起,静静看着前方危机四伏的丛林,把刀横于身前,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叫。 季怀真敏感察觉到这是他们夷戎人特有的交流方式,猜到估计是燕迟的部下来了。果不其然,燕迟同样以狼叫回应,可他手中的刀却不曾放下,神情也未有放松。季怀真喉结滚动,四下寻找,拾起半人高的枯树枝支撑自己,硬是咬牙站了起来。 黑暗中渐渐传来脚步声,一人,两人,足足数十人! 为首之人从密林中走出,身形逐步显现在二人面前。 这人满头编发,一袭靛蓝色长袍,腰间坠着柄骨刀,只是他满脸女相,神情阴郁,此时冲着季怀真勾唇一笑,直教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正是拓跋燕迟的三哥獒云! 当年就是他挑起凭栏村一役,借鞑靼的力量来杀燕迟,又因苏合可汗的陈年烂账而与燕迟争风吃醋。季怀真心中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獒云与鞑子里应外合要将燕迟置于死地。可不等他有所防备,就见獒云点头道:“人都接到了。” 燕迟沉沉嗯了声,接着再无动作。 兄弟俩面对面站着,虽氛围诡谲,却也没从前那样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獒云打量燕迟片刻,突然朝一旁虎视眈眈的季怀真看了过来。二人冷不丁对视,獒云冲他阴恻恻地笑了笑:“季大人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怎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吗?” 他笑得一脸玩味,季怀真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警觉提防。 獒云冷哼一声,目光又落回燕迟身上,四目相对,这兄弟二人充满试探打量,一时间氛围诡异,却又有着微妙的平衡,最终燕迟朝獒云伸出一手,獒云看了眼,思衬半晌,正要握上去,燕迟又突然收回。 獒云冷不丁被落了面子,冷声道:“什么意思,反悔了?” 燕迟沉声道:“不曾反悔,只是话要说在前头,此计只为让你自保,但你争不过大哥。” 獒云笑了笑:“争得过争不过,总要试试再说。我替你解困,你把筹码交予我,事成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各凭本事,若他日刀锋相对,不要指望我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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