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合欢定情 话说谢灏一时负气,将李娘子从教坊赎出;她却感激万分,哽咽道:“奴自小沦落风尘,不知父母家乡,亦不晓自己有无本名;这‘晴兰’二字原是妈妈起的花名。所习琴艺歌曲,不过娱乐男子;更失身卖笑,受尽屈辱。若不从,或冻馁饥饿,或鞭打蹂躏;渐渐也漠然了,只能把苦往肚里吞。如今十九有余,二十不足,凭这容貌,勉强算不得差;可再长几岁,则不免‘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①了。”谢灏闻言感慨不已,不知如何作答,但觉往日作为仍是居高临下,不禁赧然,便深深一拜,以示敬重。 她望着谢灏,苦笑道:“直到逢见沈郎君,才终于晓得男子中亦有温柔人物,曾不拿我取笑,反而善待,便想托付于他,寻个安稳去处;只可惜还是晚些,他与你早结成情谊了。本已心灰意冷,却不料郎君今日竟来为奴赎身,又知郎君是端方之人,自然欣喜不能自遏,愿意早日脱身。”他道:“娘子但请放心,若想暂居,必不教娘子受了委屈。”她却摇头道:“历京无可眷恋处,奴并不想留下;恳请郎君将身契与奴,舍我自由。”他问道:“娘子欲往何处?”她道:“学艺时有个姊妹,前几年教一为官的纳去为妾,听闻如今在西南;我欲投奔于她,最好明日便行。”谢灏想那女子未必也过得好,便道:“千里之遥,娘子独身,或恐有险,我教侍卫护送娘子;另再赠娘子些银两,不致一时拮据。”李娘子莞尔施礼。一夜无话;翌日天明,谢灏亲送她登车远行。 昨日诸般,教他颇受触动,心思翻涌;为静心正在房中读书,忽听得笃笃的敲门声响。他道:“外是何人?请进来罢。”那人推门进来,原是沈元鹤。谢灏不曾料到,惊喜非常,搁下书上前迎道:“严真如何来了?”元鹤笑道:“前日教复清伤心,是我之过,故来向复清赔罪。”他道:“其实是我胸抱褊狭②,胡乱耍小儿脾气,严真无须自责。”元鹤道:“我既已立誓,便应慎独遵守,不该因你不在就没了约束;今欲赠君合欢,望君垂谅。”说着便从胸前掏出一个极小巧的雕花木匣,启开取了个甚么出来。谢灏定睛去瞧,原是一枝数朵合欢花,上粉下白,细若蚕丝,以之赠人,有去嫌合好之意;只是既可送朋侣,亦可赠情人,就不免教他想入非非,但面上仍强作自持道:“嵇康论曰:‘合欢蠲忿。’③如今我收了这花,再不冲动莽撞,擅生严真的气了。”元鹤却是摇头,道:“我不止此意。”他问道:“那严真还有何意?恕我愚钝,请告与我知。” 元鹤将那合欢花递在他掌中,又虚虚圈住他的手指,抬眼笑道:“复清难道不尝听闻李义山有诗云‘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④么?”这时谢灏终究忍不住面红耳热、心若擂鼓起来,却依旧不敢自作多情,恐唐突冒昧,道:“严真这、这是何意?我不明。”元鹤看透他所想,便直望进他的眸子,郑重道:“我心似君心⑤——十一郎对我是何意,我对十一郎便是何意。”虽则语气听来自然,颊边却泛出一点绯色;谢灏一时呆住,恍若做了美梦,但觉似真似假,嗫嚅半晌,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见他神态懵懂可爱,元鹤心下愈发爱怜,故意打趣道:“果是个痴儿!如何听得这话,却无反应?原是我会错意了不成?可惜我白费殷勤。”便拾起那木匣,作势要去。他忙拦住,急道:“严真莫走,我……沈郎君从来解意,岂有会错之事?我只怕你戏弄于我,教我空欢喜一场。”元鹤道:“我素来诚心待你,纵使偶有谑语,亦不曾哄骗;十一郎而今却这样想我,好教人伤心也!”说是伤心,以袖遮住半张脸孔,却露得一双笑盈盈的瞳子在外;谢灏知他又是顽笑,将眼前人遮面的衣袖拉下,笑道:“严真莫恼;只是突然间心愿得偿,以为虚幻。”元鹤翻握住他手,笑道:“自非虚幻;若是不信,且去小寐一会,觉来仍见手中合欢,便知为真了。”他道:“不必,我已知其事信然;况严真在此,我怎舍得撇下你径自睡眠呢?合该当窗对坐,哪管日月飞驰。”元鹤笑啐他一口,道:“好个嘴乖⑥的谢郎君!虽受用,却不能教你因之荒废了;方才我已扰了你读书,不能再留了。” 这才互通了心意,他便要去,谢灏自是不肯,连忙挽留道:“不过是杂编野录,左右也不是甚么正经书,不妨事的。”元鹤笑道:“那便读些正经的去罢。”他又强拦,元鹤才就势回转身来,将那木匣捧到他怀中,道:“这匣中另有两样物什,一并赠与你。”他正欲打开观看,却教元鹤截住,脸红轻声道:“且待我去了以后再看。”谢灏见他有含羞态,眼迷心荡,自然依顺,送他出门。 回来房中,他将那匣子打开,原是一块玉佩并一张字纸。那玉佩是双鱼纹案,蕴情缘美满之义,教他两颊一红;又用鱼腹藏书之典,压着那字纸。于是展开,见其上写一首《念奴娇》⑦词,道是: 昼长门闭,宝炉香烟细,飘转游丝。飞蝶儿双双惹动,一点幽绪偷滋。追忆檀郎,含情频唤,有俊秀丰仪。当时难解,虚掷风月相思。 而今渐起春心,羞同鸳梦,觉往日都非。争奈曾经辜负尽,还教他恁迟疑。萦损柔肠,空劳魂想,应谅我顽痴。便相偎傍,合欢休再分离。 其话明白,其意缠绵,不必费词解释;那谢灏念了再读,读了再念,又不禁低低唱诵一遍,欣喜似狂。便怀抱起木匣,出门去寻元鹤身影;这时当然是寻不见的了,却仍是伫立门外,痴痴凝望。又低头反复摩挲那木匣上雕镂的纹理,喜笑出声,想道:看来今日这书确是读不下的了。 正是: 乍有含娇态,簪花芍药园。 牵萦曾几度,拒谢又三番。 恩重终难绝,情深不可谖。 再修当日好,从此结双鸳。 「卷二·完」
第51章 笑唤阿龄 诗曰: 心心相合契,情笃可沉耽。 纵使遭艰困,惟求共苦甘。 这一首诗,讲的是有情人一旦结爱,贞志不渝,纵是居草庐、衣褐衣①,也不以为困窘,情愿固守贫贱;那沈元鹤与谢灏便是这般多情人物。其本是诗史上同享盛名的大诗人,其所唱和之风调体裁,时人号曰“沈谢体”;又是数年莫逆,惺惺相惜,曾未见有文人相轻之病,可称知己。然世间凡俗皆容易被表相蒙蔽,哪个又知沈谢二人竟暗滋私情、早通款曲呢!原也如寻常小儿女一般,两情相慕,便都觉饮的是甜水儿,吃的是蜜果儿,做的是美梦了;不过到底是诗人才子,欢乐时仍不忘留下许多篇什,这才教后人窥得其中一二。看官莫急,这便道来。 话说嘉治二十六年秋闱揭榜,仲鸿在列,沈家人俱是快慰。元鹤想着考妣祭日将至,便要举家回承阳祭扫;去年已请人修缮了坟茔,如今又逢好事,合该回去告慰先灵。路上无事,省去不提。到了墓前,元鹤在首,弟仲鸿及妻裴氏、妹鸾娘、子得己在后。元鹤道:“先大人在上,不肖子元鹤与子弟前来祭献。”陈列宴飨②,焚香跪拜。待诸人起身,他拉了仲鸿的手,教他夫妇两个上前来,道:“阿爷阿娘,鸿儿今年春日娶妇、秋闱中举,我这个做兄长的看在眼里,实在欣喜。”仲鸿微笑,引扶了裴氏道:“这便是新妇,爷娘瞧是如何?我夫妻成婚半年,相敬如宾,不久前她已怀六甲,算来明年便为沈家添个孙儿孙女。”元鹤道:“极好极好;至于妹妹所归,我必审慎,教爷娘放心。” 时辰不早,几人欲去,惟元鹤仍要留下,到亡妻坟前说话;于是旁人先去,得己在车旁等候父亲。元鹤坐在宋氏碑前,道:“雯娥,我来看你了;这多年不见,你在泉下可还好么?”他轻轻抚摸碑上阴刻的字,道:“圭郎将十五岁了,看着俊秀,对我孝顺,读书也刻苦,只是少了些聪灵劲儿,是个心实的;这倒也无甚不好,宁忠厚无愧怍,勿为奸猾弄权之辈——人生在世,如能‘得己’,便是自由。”然后却是一阵沉默,半晌他才低头道:“还有一事:我与复清……他敬我爱我,我亦敬他爱他,不觉间竟是今日这样境地;但望你莫要怪罪于他,雯娥,你且当我续弦了罢。”那厢得己听不见其所言,只是远远望着父亲身影与先母丘坟,蓦地被秋风催落下两行泪来。 转头却说谢灏。元鹤不在,这些日子他只得独自消磨。凭着那日的合欢与艳词,他两个已偷偷结成一双,眼下正是胶漆时候,故一时乍别,便教他分外地生出闲愁;然转念又想到元鹤对他亦是情思绵绵,这会子许也是念着他的,就又觉得中心摇荡,不禁低头含笑。 这日终于得着沈家人入京消息,便急忙忙赶至沈宅寻元鹤。彼时沈元鹤正在书房誊写诗稿,见他进来,遍身一种活泼泼的生气,抚慰了他这几日的伤怀落寞;又见他腰间系着的正是自己送与他的那枚双鱼玉佩,更是欢喜,起身去迎他。谢灏携起双手,看了又看,见元鹤并未显出甚么路途劳累的疲倦色,才笑道:“严真教我想得好苦!可算将你盼回来了。”元鹤也笑道:“才不过数日,怎地这样离不得人?往年更久时也不是没有过。”他便羞起来,道:“今时与往日大不同了,我两个如今……如今通了心意,自然更不愿须臾别离。”元鹤瞧他乖巧可爱,愈是惜怜,欲请他坐下,自己去倒两盅茶水来;他却不坐,转到书案旁去看元鹤写的甚么。粗略看了几首,原都是祭扫途中所感,或因重睹桑梓旧里,或因追思先人遗爱,其中亦少不得有怀念故妻之作;他知元鹤最重情义,因而并不生妒,反是愈发爱重于他。忽而又读一篇,见末句写的是: 但笑枕琴传梓里,于今谁个唤阿龄? 心下生出三分疑惑,问道:“严真,这‘阿龄’是何人名字?还不曾听你提起。”元鹤道:“这是我的乳名,与训名③之‘鹤’字正是相关。”他恍然道:“原是如此;令先君必是希冀你多寿的了。”元鹤点点头,却猛然间悲从中来,道:“纵我多寿有何补?又不得添给先严慈几年;自从爷娘故去,再无人记得我这小名了。” 谢灏闻言,便搁下那沓诗稿,去执住元鹤的手,柔声道:“现下我已记得了,严真若想听,我便唤给你听。”元鹤知他是半是安慰半是顽笑,便笑道:“去!若算年纪,我可大你七八岁呢,哪里轮得到你这弟弟来唤兄长小名。”他也笑道:“我才不是弟弟,只子渐是弟弟。”这话自有言外之意,不禁教元鹤两腮飞红,却仍是故作不晓,问道:“不是弟弟,却是甚么人?”他凑近了来,直盯着元鹤,双眼含笑道:“我是甚么人,阿龄不是再清楚不过么?”元鹤禁受不住,便去推他,不许他再说,转身到桌前将那些诗稿收了;待觉着脸上不那样热了,才佯嗔道:“你这人好没羞耻:不许叫我乳名却偏要叫,还说些模棱暧昧的话来卖俏④。”他道:“我知道了,阿龄原是嫌我话不明白,那我便明讲:灏从来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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