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晓事起便明白祖父对他的殷殷期许,读书习武从不敢松懈。十五岁时祖父力主他袭爵入仕,就是早早预示萧氏合族将由他一肩挑起。回到那个千灯万火的上元夜,或是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都不会想到如今的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断。 他决意抛弃祖父教给他的野心、欲望,抛弃祖父交给他的权力、荣光,从此他只做萧岺月,做澹澹的兄长、爱人、知己。 一番思量后他平静地合上信收好,这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封三叔的。 待他打开一览,三叔竟是想要来山阴看望自己。 三叔不良于行,是极少出门的。萧岺月不由得疑惑起来。 他按下这信,决定想好后再复。 晨光熹微,他换上轻便装束一路分花拂叶转入了那片香径之中,沿路尽是新栽的桃花树。离萧澹澹的院门最近的那棵更是他二人一道栽的。只等两年后开花结果,他们亦能终成眷属。 他来到院门前,听到了小丫头春草的声音:“毛毛又被金项圈卡住啦!它的头太大啦!” 他顿足,满怀柔情被一个小丫头和一只狗噗噗噗一口气全吹散了。因此他立在院门的花树前,仰头细细去辨枝杈间的纹理,心里盼着它快些长大。 但他虽不动,房前院后的人却都急急来迎,声势颇为浩大。首先冲到屋外的就是那只越发敦实的小犬毛毛,滋滋地冲着自己低叫。大概也是被调教过了,如今的毛毛很识趣,知道自己是呆在别人的地盘,而眼前这气味的人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所以它一改昔日的不羁,变得谄媚了许多。 萧岺月难得心情大好地抚了抚它的头顶,而后徐徐迈入院中。 走到院中,他先自去了水缸旁,舀了一瓢水细细地冲过指尖各处,身后便有人递来巾子,并揶揄道:“萧公好毛。” 萧岺月失笑,擦干了手要捏他的脸,被萧澹澹一把打落。他这才想起现在是在崔嬷嬷眼皮底下呢。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他在这么一位爱护澹澹的老妈妈面前也强硬不起来,难免畏缩了些。 崔嬷嬷自然是在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萧岺月。 从前在萧府,萧岺月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郎君。在这小行川,他也是说一不二的主人。但在萧澹澹院中,他是不大受欢迎的野男人。 萧岺月倒是十分自如,展颜笑道:“嬷嬷可好?” 他如此一笑,琼树摇动,崔嬷嬷也不好紧了脸皮,上前福了福。 萧澹澹拉着他往外,一边摆手向崔嬷嬷示意:“阿兄怎么过来啦?” 萧岺月闻言竟觉得有些委屈,嘟囔道:“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萧澹澹将他拉到院外,随手折下一片芭蕉叶替他挡着日晒,仰头问道:“阿兄有什么事吗?” 萧岺月又想说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但他自己也觉得是在无理取闹,便冷静下来,接过萧澹澹手里的芭蕉叶轻摇扇风,笑道:“沈逍快到了,我在莲庄水榭为他洗尘。你不必开口与他说话,也不必多笑,只在我身旁便好。” 萧澹澹觉得这话听着奇怪,蹙眉道:“难道我竟是泥塑的吗?不说不笑的。” 萧岺月怕他多心,稍移开遮阳的芭蕉叶露出自己十足真心的眼神道:“是因为澹澹太美,我怕那厮生出什么心思。” 萧澹澹低头抿唇一笑,眼珠一转立时又抬头道:“可我初见阿兄时,我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也没有笑,我还设法躲着呢。” 萧岺月气道:“那不一样。” “那阿兄别让我去就是了。”萧澹澹摆摆手,迈步就想回去。 萧岺月丢了芭蕉叶捉住他手腕,拉着他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澹澹,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萧岺月这样开口,萧澹澹不可避免地心里一揪,随即努力放平呼吸,颔首道:“是什么事?” 萧岺月道:“我不让你复男身,不是因为我只喜欢你做女孩儿的模样,是我有意为之……” 话到嘴边方觉艰难,他踌躇地望着萧澹澹晒得有些微红的脸蛋和鼻尖上的薄薄汗珠,心觉他的澹澹像是咬一口就要化了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疼。 萧岺月抬头望向四周,想这么普通的日子,这么普通的景致下,自己要是和澹澹说要娶他,岂非一点情致都没有?他这么想着,迟迟不愿开口。 萧澹澹十分耐心,目光柔柔地绕着他周身,只想听他说下去。 这时远处一条水道的拱桥下荡出一条乌篷船,正落入萧岺月眼中。他立时落了脸色,扔下一句“澹澹稍等”,然后便上前吩咐护卫道:“去将船扣住!” 萧澹澹这才看清那条乌篷船的船头堆满了新采下的莲枝,花瓣正迎风摇摆。 贯通小行川的几片莲池都是萧岺月的外祖母布置的,数十年来皆有人精心养护,萧岺月自己胡闹起来也不摘花玩,这人一下子辣手摧花,难怪萧岺月要怒。 萧澹澹以为是萧岺月爱惜莲花之故才生气,实则是他明白,小行川里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公然违抗他的命令,只有一个外来人无知无畏,那必是沈逍来了。 他心想沈逍何以十多条水道偏择此处进,难不成是知道这里是澹澹所在?他越想越生气,便吩咐人把船扣住,叫他停在了拱桥下。 沈逍亦莫名,从船舱中探出头来望向拱桥上站着的那人,疑道:“方才那人不是说我沈郎君不必通报便迎进来吗?怎么又不让我进了?盈郎,多日不见不认得我了?” 萧岺月低头望向他,沉声道:“你为什么漂到这里来了?” 沈逍莫名:“我懒得摇橹了,想在船上歇一会儿也不成吗?这里难道不是小行川,我进不得?” 萧岺月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只问:“只有你一人?” 沈逍缩回舱中,不答他了。 萧岺月只得让人将他的船拖回岸上,萧澹澹连忙追上来察看。 沈逍低头出了矮小的船舱,抬眼便见岸上立着一个笑盈盈的秾丽美人,再看萧岺月不着痕迹地挪过身子将人挡住,掌不住大笑起来,心想难怪萧岺月要拜托自己搞定一个户籍,这佳人,深得他意啊。 他还在为扣船一事不平,跳上岸特地扬声道:“在下吴兴沈逍,逍遥是也。美人如何称呼?” 萧澹澹想,难怪阿兄不让我理他。 萧岺月更将萧澹澹遮得严严实实,沉声道:“进去说话。” 因这一遭事,为沈逍接风洗尘的地方也从精心布置的水榭改到了内院中堂。沈逍勉强喝了几口茶便问萧岺月有没有为他准备冰镇的酥山,他一路摇船过来很需要解暑。 萧岺月也不再难为他,命人端来了各式冰镇果饮小吃。 沈逍在美人面前也十分放得开,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萧岺月冷不丁问:“杜惠连呢?” 沈逍不假思索:“他上个月成亲,如今还在东山呢。” 萧岺月蹙眉道:“成亲?” 沈逍笑道:“杜郎同你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成不得亲了?” 萧岺月便道:“那你……” 沈逍哈哈大笑:“我同他自然情意如昔。只是他有慈严在堂,又是家中长子,娶妻生子一节自然是不能避的。” 此刻萧澹澹也听懂了沈杜二人的事,不自觉转头望向萧岺月。 萧岺月哪知自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原本只是想告诉澹澹,此人正有个相好的契友呢。不成想沈逍说了这番话。 只因沈逍以为澹澹是女子,又知道萧岺月托他去寻合适的户籍必是有为她正名纳娶之意,便变着法地夸萧岺月好:“男子肩担传宗接代之责,所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乃是他长大成熟第一步。盈郎虽比我小上两岁,却着实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他日若能与他结缡成伉俪,实在是那女子的福分呢!” 说着他朝萧澹澹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十分俏皮,说了让美人极为熨帖的话。 实则这会儿萧岺月想提刀砍他的心都有了。
第16章 平地闲起波澜 ===== 萧澹澹细忖沈逍这番话,是在理的。莫说阿兄,便是自己,崔嬷嬷也时不时嘀咕、嗟叹一句,怕自己往后亲事困难。他也在想,将来会是哪个女子有这样的福分呢?而与阿兄有此良缘的也一定是个极好的女子,也会是阿兄的福分。再想自己如今同阿兄的相处,他并非没有想过往后,却总觉得模糊、遥远,不敢深究。 他让自己停在了一时不肯醒来的梦里。 萧澹澹不得不正视数月来自己得过且过的姿态。从前他没有享受过像阿兄给他的这样细致真挚的关切和庇护,还带着暧昧欣喜的酸甜滋味。他忽然被捧到了云深不知何处的幻境中,难免恋上了这样优游的日子。可他万不能醉倒此处,梦终归是要醒的。 萧澹澹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神,萧岺月顾不上同沈逍生气,忙一把拉起他往外跑。 沈逍见状手里的银勺都险些拿不稳。他何曾见过自诩清雅矜贵的萧岺月有这样毛躁的时候,都不同人招呼一声便走,也就他能泰然自若不计较了。他咽下嘴里的甜浆,想起父亲在时同他说的一句闲话,说盈郎其人性似其父。他以前不以为然,如今想来,能同自己厮混的果真不是什么端正君子。他已看出二人的情形有异了。他方才那番话说来,理当是二人含羞带臊地混过去,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可萧岺月难得屈尊纡贵托自己办事,显然是对这美人十分珍重,又要格外避着家里人。 他想,既如此,看来这美人的来历着实有些不可为人说道的地方,萧岺月也未必是奔着娶她去的。也是,萧氏明月要娶的宗妇,岂是一般人?那他日后讨杯喜酒喝也就没那么顺当了。 沈逍其人因家资巨万,挥霍几世都有余,便不事生产不谋仕途,整日忙着结交能人异士,四处寻欢作乐。他识人颇多,不觉得萧岺月爱的这位美人有什么过人手段,看着出身也简单,若实在要说她的过人之处,大概便是生得昳丽好姿色,行止却是一副静美娴态。他可太懂男人的心思,知道这样的最抓人,心里为萧岺月如今色迷感到有些新奇,便悄悄跟了出去。 他出了中堂,远远望见阔大的蕉叶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不一会儿萧岺月便伸手揽住了美人,附耳又说了些什么,美人随即点了点头。 沈逍想,他如今倒是美人在抱。我为了庄重,却是连个美婢都不曾带来。想来他便觉自己亏了,摆手就回上岸的地方,叫人解了船绳离开,扔下话说黄昏后回来,要你们郎君好酒好宴招待。 这头萧岺月怕澹澹多心,却先不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娶妻,也不提其他惊世骇俗的念头,他先道自己请消息灵通手段颇多的沈逍寻觅了一个年纪同他相仿、因意外过世的女子,再买通女子家中和当地户政官吏帮他顶了这女子的户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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