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回去晚了,山中早已天黑,所幸萧澹澹随身带着火石,拾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两边搀着崔嬷嬷和春草慢慢走。 待到一个山路弯折处,萧澹澹忽听得熟悉的声音唤来,远处石阶上竟是高展。 高展身着劲装,自石阶上腾跃而下拜到萧澹澹身前:“女郎请随我暂避。” 萧澹澹还没反应过来,崔嬷嬷便是一声惊呼,手颤颤地指向山顶的毗卢寺。 萧澹澹眼见那处火光大盛,心中一骇,高展忙道:“请随我来。” 萧澹澹立时想到阿兄此刻在哪里? 他猛地抓住高展臂膀,眼神切切地注视着高展。高展自然明白他意思,忙道:“贼寇尽诛,郎君无碍。只是山中火势已起,郎君命我等护送女郎去别处安置。” 萧澹澹仍是不放手,眼神定定地向他示意,要知道阿兄此刻在哪里。 高展现在还不能说出郎君的打算,只能先依命带走萧澹澹三人。 萧澹澹未知阿兄吉凶,他猛地甩落高展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要往山上赶。 崔嬷嬷和春草连忙去拦,萧澹澹转身望向阶下三人,忽然伸出火把直指高展:“告诉我,阿兄在哪里?” 春草“呀”得喊了出来,被崔嬷嬷一把捂住嘴。 高展见火光中他的脸上竟是十分坚毅决绝的神情,便道:“郎君还在山上,他欲借贼寇偷袭的由头将毗卢寺付之一炬,然后,你们三人殁于此役。” 萧澹澹转瞬间明白了阿兄的用意,随即他便大步跨上前,高展命人带走崔嬷嬷和春草,然后紧随其后。 离得越近毗卢寺的火光越盛,高展一边走一边道:“女郎房中的物什已尽数撤出……” “你还喊我女郎吗?”萧澹澹忽然讥诮地轻笑一声。 高展一滞,不再发一语。 萧澹澹则一边赶路一边道:“我虽有此意,却不是这时候。” 高展只记下这话,待之后回报郎君。他总觉得,他与郎君似乎都并不十分了解这位假充了十五年女郎的小郎君。 他心下越沉,直到跟随萧澹澹赶到了山门前,火势太大,大风作乱,人已不能近了。 萧澹澹望着为火舌所啮的宝殿屋宇,到处寻觅阿兄的身影。他颤声道:“阿兄呢!” 正在此时,他远远听到一声穿破热浪和邪风的厉声,循声望去是一支疾射而出的火箭。 那支火箭来处,有一个人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放下弓,朝着火箭所向冷冷笑道:“张珣,你不是喜欢扮和尚吗?我便叫你肉身成圣,化出舍利!” 随后便是一个被绑吊在山门之上的人身中火箭,整个人立时燃烧起来,在扬起的火舌中痛苦哀叫起来。 萧澹澹见此情形止不住颤栗起来,高展在旁道:“此子为郎君查办的人犯,施计逃脱后设伏杀我近半同袍。他一击不成,贼心不死,便潜伏入寺,意欲再刺。郎君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萧澹澹依稀听到风声呼啸中高展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他想,毗卢寺没了,那片桃花林没了,萧澹澹也没了。 随后他又听到身后那熟悉的声音止不住激动地对自己说道:“澹澹,你不必再回毗卢寺,更不必再回萧家了。”
第13章 今夕是何夕 === 萧澹澹转身望去,那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骑士一把弃掉弓,驭马向他驰来,然后侧下半身展臂一捞,把住他腰身后揽着他稳稳地飞落马背上。 萧澹澹只觉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了阿兄怀里。他的身体犹在颤栗,萧岺月想他见到这样的场面难免又惊又惧,便柔声安抚道:“澹澹,别怕,阿兄在。” 萧澹澹蜷在他怀中,听着身后那断断续续的凄厉嘶吼,忍不住伸手扣紧了萧岺月的上臂。他用足了力气克制,耳畔是萧岺月舒缓的低语,他知道阿兄一直在安抚他,心跳却无论如何不能平静下来。 他埋首在萧岺月怀中,头低得越下,他想听听此刻阿兄的心跳是什么样的。然而隔着护心甲,他根本听不到一丝活跃的跳动。直到身后的厉叫消失,他才缓缓抬起来头来望向与他相拥一处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焦燎后的异味,他深深地明白,其中有人被烧焦烧尽的味道。那年万年县爆发时疫,所有死于疫病的人通归火葬。整个县城里里外外弥漫着厚重呛鼻的烟灰味。他跟着崔嬷嬷逃走,不论离开那道城门多远都能闻到这样的味道。他一次次地问嬷嬷,建康在哪里,万年还能不能回去。崔嬷嬷含着热泪掏出防身的匕首,将他一头天生亮泽如瀑的长发切割零乱,用泥和了草木灰涂满了他一脸,低低道“快到了快到了”。那时他连闻见草木灰的味道都会作呕。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他什么都没忘。 他出神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应该是天上明月,是雪夜烟火,是三月桃花,是书墨诗酒茶,是一切香的美的温柔的东西。他为什么又是现在这个样子。 萧澹澹的眼神叫萧岺月有些心悸,他越发收紧了臂膀,放缓了语调道:“方丈慧海为人利诱出卖我,这毗卢寺常年受我萧氏供养,却奉主不忠,我不能安心把你放在这里。阿兄会和你一道去一个很好的去处,叫澹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从此再不受任何委屈。” 萧澹澹不说话,萧岺月知道他是一路冲将上山找自己,虽后怕他安危,心里却着实熨帖,当下柔情更盛,只担心这样的情形吓坏了他。 但萧岺月转念一想,将来他与澹澹未必没有比这严酷许多的风浪。他虽然会竭力保护澹澹不使之涉险,却不妨让其窥见一二。澹澹不怕,他便更加无所畏惧。 只是这许久的沉默叫萧岺月也渐渐变了脸色,在这当口萧澹澹忽然问道:“奉琴呢?” 这是他藏了许久不敢问的问题。他知道那夜奉琴做了什么,却不知道奉琴如今的下落。 他仍记得那日与奉琴擦肩而过,奉琴朝他微笑,额间梅花样的花钿红得似血。当时只觉平常,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向阿兄问出了这个问题。 萧岺月不禁蹙眉,他不解澹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会问起奉琴,便道:“奉琴私入我房中,想做什么澹澹也能猜到。我留她一命,算是顾念多年主仆之情。” 当初他将奉琴派到澹澹身旁,一来是为了充作澹澹的教习,二来他早知高展与奉琴有情,有成全之意。但因为昔日祖母将奉琴与他,展琴二人皆有顾虑,他便将奉琴调离身边,以示无意。只是他不曾想到会阴差阳错至如今田地。可他自认仁至义尽,自然也经得起澹澹如今发问。 萧澹澹并不知道高展和奉琴早在此前便看出了阿兄对自己有意这一节,也不知二人甘心断绝情意舍身拯救他与萧岺月于丧伦边缘,他只知奉琴是为了替主人解毒。但仅仅这样,他便不懂阿兄口中的“忠”到底是什么含义。那么他呢,他需不需要也忠于阿兄? 他望着阿兄被跃动的火光映照明暗交织的面容,忽然不敢再看,只埋头入他怀中,任阿兄轻拍着自己的脊背轻声低语。 他头一次这般畏惧,也是头一次与畏惧妥协。 让这一夜过去,永远过去,让他忘记,永远忘记。 毗卢寺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傍晚方息。山下的人们四散去找暂住避祸的地方,而萧澹澹则带着崔嬷嬷和春草一道随萧岺月启程,去他说的很好的地方。 临行前萧澹澹检视了一番自己屋里带出来的东西,将那尺红绸压到了箱底。阿兄知道他很喜欢南苑的那片桃花林,便允诺会在要去的那个地方种上一片桃花林。他想届时花开,这尺红绸总是用得上的。 崔嬷嬷和春草过了一夜才同他见上面。春草已经听崔嬷嬷说了原委,此时见了面还是忘记改口,涕泪俱下地要找女郎哭诉自己一夜的惊惧。崔嬷嬷拉开她,却不知道眼下能说什么。她活了五十多岁,在萧家便足足待了有三十多年,其间听闻多少秘辛,更兼多年来经历风雨,本就沉稳。如今更涉她最疼爱的澹澹,她无论如何也要克制自己,想法设法保全澹澹。因此她踌躇再三反倒强笑道:“咱们终于算名正言顺离开萧家了。” 萧澹澹点点头,而后沉声道:“嬷嬷,我很高兴。” 他们要去往山阴,萧澹澹得知去向后请萧岺月找回毛毛。 萧岺月不假思索:“那只狗不是送人了吗?” 萧澹澹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定:“我没有送掉它,我只是把它暂时寄养在了别人家。” 萧岺月明白了他的执着,命人带回了毛毛。这只狗汪汪地跑来,萧岺月想起它那时打断自己雅兴,却给他送来了澹澹,竟觉得这粽毛小狗好看了许多。于是他叫人赶工了一个黄金嵌宝的项圈套在毛毛脖上,叫这只不起眼的小狗顿时身家倍涨,坐上了去往山阴的船后一路上尊养甚隆,几日水路行完,下船时更比往日油光水滑富态不少。 萧澹澹看着长膘不少的毛毛,心想,不论如何,至少毛毛已经过上了极好的日子。 萧岺月择山阴暂居,盖因此地毗邻母家诸暨卫氏所在,而山阴县内又有母亲留给他的别院“小行川”。他以养伤和思母之由避出建康,圣人和祖父也只能允了。 六月往后小行川内十多条纵横水路皆开遍了莲花。莲叶阔大如伞,挤挤挨挨生机勃勃。行舟其间,人与船尽没于接天碧色之中。 这一夜满河映满星子,夏夜微风轻拂,荷塘中菡萏飘香莲枝轻摇。水上渐近传来摇橹声,木桨破开水面,越过一团团簇拢的荷叶,驶向前方灯火摇曳的水榭。点篙者是个身着宽衣博带的男子,他拂开腰际垂饰的素丝飘带,屈身向外一折,摘下了一朵饱满的莲蓬递给身后的人,挑眉道:“阿兄行船可稳当?” 坐在他身后的是个眉目如画的素衣美人。美人的发尾松松束了一根发带,他正想接过那朵莲蓬,这时微风乍起,顽皮地掠走了那根发带,顷刻间青丝随风扬起。他低低地“呀”了一声,点篙的人已扔下竹篙和莲蓬,倾身上前为他捧住了长发,笑道:“风也想吻澹澹的发呢。” 萧澹澹笑着回道:“风可不是阿兄。” 萧岺月立时点起他的下巴,眼神玩味:“阿兄知澹澹雅意。”说着便俯首吻住了那两片他爱之若狂的唇。 他的澹澹永远是那么甜的滋味,唇间是荷香,是水雾,是星光,是一切叫他们快活忘忧的东西。 在此星夜,当不负良辰。 小舟随波逐流,船上的人相拥做一处,唇齿厮磨间衣衫尽褪,萧澹澹情迷之际抬眼望了望墨一般浓的夜幕和漫天闪烁的星子,他想他喜欢这样的夜,也喜欢有阿兄在身边。 萧岺月察觉他的失神,便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唤醒他。萧澹澹认真道:“可我们还有莲子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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