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殷赦原本还在书房中认认真真地温书,一听宫人来说殷错来了东宫,当即便按耐不住,撂下纸笔,跟着宫人去了大兴宫前殿。他一路上还端着张脸,一副肃容持重的老成模样,心里却委实雀跃得很,先恭恭敬敬地朝父亲见了礼、问了好,见了殷错却没了什么规矩,立即便跑过去扑进殷错怀里,一叠声地笑着喊道:“九叔叔!你好久没来见我了!” 殷镇笑着责道:“赦儿!怎么这样没规矩?也不同你九叔问好。” “没规矩就没规矩,我才不爱讲规矩,”殷错嘻嘻一笑,抱着殷赦掂了掂,说道,“小猴儿,你是不是又沉了?你叔我都要抱你不起了。” 殷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恼道:“我那是长高了。爷爷都说了,再过些时日,就叫我跟着侍卫们学骑射了。” 殷错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确实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九叔叔明年就能带你去春猎了。” 殷赦闻言顿时大失所望,说道:“九叔叔今年不能带我去春猎么?”
第14章 行围 “带你去做什么,你拉得动弓么?骑得了马么?”殷错伸手拧了拧殷赦的脸颊,笑道,“你人生得还不如青骢马高呢,去了也没意思得很。” 殷氏宗室向来秉承楚地习气,春社之日往往是先致祭再行燕饮射礼,射礼之后则是行围春蒐,以勉励殷氏子弟不忘先祖的武人遗风。 殷赦从未出过皇城,因此对春猎之事甚是心往,听了殷错之言顿时耷拉下脸来,怏怏不乐地看向殷错。 殷镇见了儿子这副样子也是莞尔,他自己因病弱之故,自小便拘于深宫之中,不良于行,倒也不忍儿子同样小小年纪便无欢时,便开口道:“算啦算啦,容官你就将赦儿也带了去罢。这小猴儿成日念叨着春猎,若是你今年还不带去瞧上一眼,只怕他这一年都不能安生。我自个身子骨你也知道,没这么好的精神头顾得上他,就难为你替我多看着点着赦儿罢。” 殷赦这才笑逐颜开,大喜过望道:“多谢爹爹!多谢九叔叔!” 殷错也是一笑,朝殷赦扮个鬼脸,逗他道:“谢我什么?谢我到时候嫌你不听话,多打你一顿屁股。” 殷赦也悄悄学着殷错的模样朝他扮了个鬼脸,随后又觉自己此举失仪,唯恐给父亲瞧见了要训斥,不由得便红了脸,忙又缩回了殷错怀中。 殷镇安抚完了儿子,便也没甚闲时了,便匆匆打发他俩走了,伏案又与东宫诸侍臣处理繁重文牍。 殷错陪着殷赦在偏殿解了半晌的九连环,终于将这玩意拆得个七七八八,套成了个马马虎虎的宫灯样式。 平日里,这等新奇物什定然是讨殷赦喜欢,因此殷错颇为得意,满心以为这回总算能哄得自己这宝贝侄儿喜笑颜开,岂料抬头瞥去,却见小殷赦并未有多欢喜,仍自托着腮发着呆,一副神游天外的忧愁模样。 殷错心下大奇,问道:“赦儿,怎么了?你不喜欢玩这个了?” 殷赦摇了摇头,说道:“我……我是担心爹爹不好。” 殷错心下一紧,抱起殷赦,将他带到榻上,轻声问道:“你爹爹怎么了,他近来身子不好么?” 殷赦低着头,埋头伏在殷错肩上,闷声道:“入冬的时候,爹爹就总是生病,老是不许我和姊姊去见他,说是怕我们也染了病气过去。我很想见爹爹,因为他总是一个人闷在寝殿里,不爱见人,我想兴许陪他说说话,他心里也能好受一些,病也能好得快些。可妈妈却说,爹爹的旧病复发是假,心气郁结才是真,他不见我和姊姊,是怕自己发脾气吓到我们。” 殷错皱了皱眉,问道:“怎么,难道朝廷中有谁惹他不快了?” “妈妈说,因为爷爷只喜欢二叔叔,不喜欢爹爹,”殷赦脸色颇为难过,小声说道,“朝廷之中就只有舅爷爷是向着爹爹的,所以爷爷近来总是找舅爷爷的不是、为难他,不想让他帮爹爹的忙,还把六姑姑嫁给了三舅舅。” 殷错笑道:“你姑姑嫁给三舅舅有什么不好啊?你权瑛三舅舅生得好看么,待你不好么?怎么就般配不得你姑姑了?” 殷赦却道:“可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怎么能成婚呢?” 殷错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忍不住捏了捏殷赦的鼻子,失笑道:“你这小鬼灵精,从哪里学来的词,还知道‘两情相悦’了。” 殷赦噘嘴道:“我自然知道,因为三舅舅和六姑姑本来就像我爹爹妈妈一样,一点也不情愿成婚。” 殷错不由得一怔,只得伸手过去揉了揉殷赦的头发,说道:“小傻子,别胡说八道,你爹爹妈妈若不是两情相悦,又怎么生得出你和你姊姊?” 殷赦虽然早慧,于这种男女之情终究还是无从得知,闻言不由得一呆,随后却又道:“我才不信,九叔叔你又骗我。”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长大就知道了,”殷错一笑,坐在榻边,俯身过去勾了勾殷赦小拇指,正色道,“九叔叔同你拉钩好不好?说了不骗你。” 殷赦将信将疑地同他拉了拉勾,嘟囔道:“你们总是哄我,还当我什么也不懂。” 殷错笑着抚了抚他的额头,待殷赦闭上眼睛,他才放下帏帐,吹灭了边上烛火。 但见此时小雨淅淅沥沥,一众小黄门给殷错撑着伞,送他出了宫门,又鞍前马后地忙活给殷错雇车。 皇城外宵禁未至,四下灯火如萤,又逢春雨连绵,油润如酥,翠珠一般林落到玉盘也似的荷叶之上,响声清脆,尽是绿萍烟波,人语渺渺。 殷错撑着伞站在护城河前,却见氤氲濛濛的雨幕之中,分明有一人撑着伞、携着舆马立在波光粼粼的水渠前。街上众人躲雨的躲雨,收摊的收摊,那人却犹自“风雨不动安如山”,若无其事地杵在护城河前,同那两只镇桥的石狮子面面相觑。 殷错怔怔地又向那人望了两眼,那人却自感觉到一般,蓦然回过头来,撑着伞便从桥上走了过去,满身满脸都是雨水,荧绿的眼睛潜在深灰的暮雨中,赫然便是阿术真。 殷错吃了一惊,奇道:“阿术真?你怎么找来的?” 阿术真答道:“下雨,接你。” 殷错胸口微微一酸,侧过头去,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乘马车,低声问道:“来顺备的车?” 阿术真点了点头,过来将殷错接上车去,那车夫得了吩咐,便赶忙扬鞭赶车。 殷错叫阿术真也进了车中,抬眼便见他一身衣衫都正自湿漉漉地滴水。此时春寒料峭,他甫一进来,殷错便觉一阵寒气,料想阿术真身上也不甚好受,不由得瞪了阿术真一眼,正想脱下自己外衬的大氅,丢给阿术镇,朝阿术真道:“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雨么?” 阿术真却朝他摇了摇头,屈膝坐下,跟着盘腿运功,身上丝丝白汽蒸腾而起,顷刻间衣衫上的雨水便已消失殆尽,完好如初。 殷错咋舌,只得又讪讪地将大氅抱回自己怀中,十分气结地看着阿术真。 阿术真则一如往日,仍是那副淡漠神情。 殷错无奈,开口道:“过几日便是春猎了,你陪着我去罢。四方馆的侍卫都没你武功了得,帮不上我什么忙。” 阿术真点头应了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那大车内颇为宽敞,两人在那坐榻上远远相隔,倒也丝毫不嫌气闷狭小。 殷错心下不忿,将怀中大氅往边上一搁,探过身去,跪坐在他腿侧,环住了阿术真的双肩,一只手抵着阿术真的下巴,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发梢,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阿术真微微仰起头看向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教殷错看得心下发痒,忍不住便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阿术真抬手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摸着,让他靠得更近,殷错俯身半倚在他身上,膝盖跻进他的腿侧,抵着他那物什若无其事地撩拨着。 阿术真浑身一滞,脸上神色终于有了波澜。 殷错侧过头去,解开自己的中衣伏到他怀里,凑在他耳畔低声道:“怎么办阿术真,我身上也给雨淋湿了,你要不要帮我也熨干?” 阿术真也侧头吻在他唇上,回手扯下他的衣带,探到他后腰下,捻弄片刻,殷错却也灰溜溜地败下阵来,再不能淫/言荡语地调笑,没脸没臊地只顾着一叠声央着他入巷。 车外春雨如织,车内倒也是胡天胡地的无端春色。 这飘萍春雨虽急,却也不过烟汀数日,到得春社时节,便又是莺啼草长,桃花云尽。 春社日近,殷氏诸王公宗室自也齐聚江陵城外的太庙前封土祀社、祈年散福,其后便是皇帝殷峪与王公群臣燕饮为欢。 宴毕,众人驱车往至城郊猎场之中,先行射礼,以明其节。 阿术真随侍殷错左右,他一身侍卫装束,低垂帽檐,畏畏缩缩地跟着殷错身后并不如何打眼,一如四方馆中的寻常仆从侍卫,心中却对他们汉人的射艺颇为好奇,待见周围无人在意,便悄悄抬起头,瞥向围场之中。 乐官齐奏《驺虞》,众人驻足而观,苑中诸侍官方自打开兽笼,只听嘶鸣声中,鸟兽遁逃,四野尘土四扬,一群麋鹿四蹄腾飞,向围场外驰去。 皇帝殷峪举起弓箭,连珠箭发,射中一头高角雄鹿,众人齐声欢呼,俯身下拜,口中连称万岁。 阿术真跟着众人跪拜,起来时不禁抬眼向那中原天子看去。只见殷峪身着龙袍,满头灰白头发,其时这中原皇帝已年过半百,脸上虽隐约可见年轻之时的赫然盛威,但眼下终究已是难掩风霜,并不复盛年之时的体魄气力。他一箭射去,那雄鹿挣扎奔跑数丈方才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被众侍卫上前补刀砍死,但众人阿谀如潮,殷峪便对此事并不以为意,捋须微笑,看起来倒也算是自得。 众侍卫将那雄鹿拖走宰杀,殷峪依礼赏赐众人。按其时楚地的射礼,春猎时天子以《驺虞》为节,以彰其德,之后便应奏《狸首》,太子率百官立德效行。然则如今的太子殷镇自幼体弱,孱弱多病,更罔论拉弓射箭,因而次礼向来都是径直由群臣令行。 众乐官待要奏乐,却见看席之中一头戴朝冠、身着蟒袍之人越众而出,正是殷峪的次子殷铎。 殷错素知这殷铎依仗殷峪宠爱,为人骄横,时常不敬兄长、苛待幼弟,众宗亲也是对他敬而远之,殷错料想这殷铎眼下定然不怀好意,对此不由得微微皱眉,果然只听殷铎朗声笑道:“父皇,儿臣今业已及冠,可替父皇与皇兄分忧,这支《狸首》,不如就让儿臣代劳了罢?” 他此言一出,殷镇与权皇后都是脸色不虞,权谔亦也不免皱眉,群臣则心领神会,各自低头并不敢多言,心中却暗自含笑,颇为好奇殷峪如何作答。 这殷铎与殷镇并非一母同胞,而是殷峪的宠妃元恭妃所出,因而性情相貌都与殷镇大相径庭。殷镇生得温文蕴藉,为人也颇不似楚地儿女的武人习气,反而略嫌文弱,因此不为马上得天下的殷峪所喜,殷铎此人却天性好武,又生就一副方脸浓眉,甚肖其父,向来颇为殷峪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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