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做完什么,句羊从院里走出来,对祁听鸿一招手。祁听鸿跳下来,带着他一路往南。路过护城河时,句羊突然说:“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护城河水不算很清,周围百姓总爱在河边择菜,经常漂过来一些烂菜叶子、烂菜梗。祁听鸿问:“为啥喜欢这里?” 句羊靠在桥头说:“看一会儿罢,鸡叫了就好看了,反正肯定来得及跑的。” 祁听鸿半信半疑,也靠在桥头等着。句羊问:“三就黎的药呢?” 祁听鸿说:“我拿着。” 句羊问:“小毛怎么样了?” 祁听鸿道:“盟主带他去邓尉了,放心。” 句羊说:“哦。”但是静不了一会,又问道:“乌龟呢?” 祁听鸿好笑道:“小毛拿着呢,带着一起回邓尉了。你操心完皇帝,现在来操心我了,是吧。” 句羊“嗯”了一声,他的确闲不下来。突然要他放空脑海,他便觉得好一阵犯困,眼皮打架。不过眼下也不需要他醒,句羊说:“我睡一觉,走的时候叫我。” 祁听鸿说:“你是鸟儿么,站着睡觉,别犯傻了。”从旁边商铺搬了一张条凳过来。 两人坐在河边,不一会,句羊沉沉地靠着他肩膀,呼吸绵长,胸膛也起起伏伏,沉入梦乡。城外公鸡打鸣,东方见白,渐渐有零星小贩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还有一些拉车送货的、沿途叫卖的,有趁凉出城踏青的闲人,也有赶去上朝的官员。有些人骑驴,有些人骑马,好一阵纷乱的蹄声。这是新的一天,顺天府从梦中醒来了。 到了辰时,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传胪大典却久久不开始。等了半个时辰,有人开始乱猜一通,是不是出事了。害怕弄出动乱,鸿胪寺的读卷官直接唱道:“甲辰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紧接着唱名:“一甲第一名,祁友声。” 殿下礼官等着引状元入殿觐见,找来找去,却没找着今科状元。跪着的贡士之中,稍微认得祁听鸿的,全都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衡为也纳闷得紧。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宫中飞奔出来一个太监,把一张纸交到读卷官手里。 读卷官清清嗓子,重新唱道:“一甲第一名,邢宽;一甲第二名,梁禋;一甲第三名,孙曰恭。” 礼官将他们三人依次引入殿内,朱棣面色铁青,似有病容,随便讲了几句体己话,就将他们一一打发走了。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朱棣睡醒,书房里随侍的宫女太监却毫无动静。他正要发怒,见张俞被人打晕了,扔在地下。 朱棣心底一沉,摸上自己脖子,还是好好的,并没有身首分家。他再看摆在旁边的衣冠,登时吓得浑身一震。只见上朝用的乌纱帽上,用他自己的朱笔,蘸着浓浓朱砂,写了一个血淋淋的“死”字。写的甚至是小钟一脉楷书,显然写字的人好整以暇,毫不忌惮他那些个护卫。朱棣猛拍桌子,高声叫道:“来人!” 赶来的下人见到房中情形,个个魂飞魄散。朱棣着人把张俞泼醒,冷声道:“把句羊叫过来!”一个太监领命去了。过不多时,那太监哆哆嗦嗦跑回来,说:“句、句大人不在。” 朱棣至今不信句羊会背叛他,更衣起驾,赶去万岁山脚,张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赶到片雪卫府衙,朱棣狠狠一把推开大门,堂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收拾整洁的长案,一根擦得一尘不染的鹰架。张俞先回了自己厢房,跑出来时请罪说:“句大人把刀放我床上了。” 他手里拿的正是御赐腰刀“赤心会合”。朱棣气得发狂,踢开句羊住的房间,把他书架撂翻在地。那本《千字文》摔出来翻开,翩然飞出四张纸雁,为首一只浸透血迹。四张纸雁排在一起,真正像是春暖花开、鸿雁南飞的盛况。 随侍的太监开解道:“刺客没有伤到陛下,实在是不幸中之万幸。” 朱棣气得两手发抖,叱道:“滚开。” 刺客写这么一个“死”字,意味着朱棣从此永无宁日,永远生活在剑锋之下。要是再烧一回棋盘街,或者烧钟鼓楼、烧城外市集,等着他的一定就不是一个楷书字了。 句羊的床铺已经收拾妥当,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中。唯一不整齐的是他桌面,静静放着一片洁白的鹰羽。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朱棣北伐鞑靼,班师途中病重身死。杨荣秘不发丧,赶回京城与太子商议对策。八月,继位事宜总算尘埃落定,驾崩消息传回京师,举国哀悼。 卷二·潇湘何事等闲回 (完) 卷三·乱曰
第78章 狐死必首丘(一) 按说三就黎家乡“大苗寨”是个有名寨子,应该比较好找。但附近汉人害怕蛊毒,竟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带路的。 祁听鸿起初想:“走山路而已,我和句羊都会轻功,不至于找不到地方。”于是二人硬着头皮上山。谁曾想西南之山和北直隶之山、和江南之山都大不一样。群峰高绝耸绝,像筷子一样插在地面,大片林海从山顶绵延到山脚,放眼看处,根本找不见寨子在哪个方位。 二人在山里转了几天,不说大苗寨,连半个人影都没碰见。眼见天又要黑了,句羊往祁听鸿身边靠靠,说:“好冷啊。” 山里夜晚是很冷,但句羊有内功傍身,不该觉得冷才对。祁听鸿狐疑道:“你是真的冷,还是故意装可怜?” 句羊说:“真的冷。” 祁听鸿将他手抓过来摸了摸,是暖和的。 句羊装模作样地打个哆嗦。祁听鸿道:“你要是真的冷呢,我就给你找件厚衣服。”说着把两人拉着的手举起来晃晃,又道:“你要是装的呢,我们就往前走。” 句羊立刻说:“是装的。” 祁听鸿笑笑,拉着他再往前去。翻过一个小山头,眼前出现一条长河。句羊忽然说道:“祁听鸿。” 祁听鸿回头问:“怎么?”句羊说:“句先生考你一道论语题。” 只见长河奔流不息,在山谷之间蜿蜒穿行,夕阳下仿若金蛇。 祁听鸿慢慢站到崖边的石头上,感觉句羊怕他掉下去,抓他手腕的手愈来愈紧。他也不挣开,背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句羊说:“对了对了,快回来吧。”他真讨厌自己提这一句话,问什么不好,问这种时移世易的篇目,恐怕引得祁听鸿伤心。 祁听鸿跳回山路,笑吟吟道:“句先生奖我什么东西?” 句羊朝河边一指,说:“奖你去问路。” 定睛一看,原来河边走着两个少女。看到人迹,证明此地离村庄不远了,祁听鸿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跑到山脚。 离那两个少女近了,祁听鸿看清她们身上装扮。她俩都穿着土布短衣,靛青长裙,显然是苗人。走在前面那个看起来二十出头,走路一蹦一跳,满身银饰叮当作响。后面那个穿得朴素些,像是侍女之类的人物。祁听鸿走过去问:“二位姑娘,请问去‘大苗寨’该怎么走?” 话音未落,在前那少女藕臂一伸,在祁听鸿脸上打了一巴掌。祁听鸿猝不及防,脸颊火辣辣地热起来。 句羊正要发作,那少女叽里咕噜讲了一句苗话,自己咯咯地笑。她身后侍女板着脸,同样说了一句苗话。 祁听鸿一个字也听不懂,问句羊:“你听得懂么?” 句羊答道:“学过一点儿。”神情甚为古怪。祁听鸿更好奇了,追问道:“讲的啥意思?” 句羊道:“第一个人讲,她阿哥说过,见到臭男人打就是了。第二个人讲,圣女想打谁就打谁。” 祁听鸿没反应过来,说道:“她阿哥,她阿哥不算是臭男人么?” 句羊揉揉祁听鸿脸颊,贴到他耳边说:“我猜这是三就黎阿妹。” 祁听鸿愕然道:“三就黎自己已经四十岁,阿妹肯定也有三十多了,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转念又想:“除了三就黎的阿妹,还有谁会是大苗寨圣女?” 想及此地,祁听鸿拿出银铃递过去,说:“三就黎,你们认不认得?”在前那少女瞪大眼睛,尖叫一声,露出惊喜的神色。 句羊适时用苗语讲:“是黎前辈让我们送药过来的。” 那少女哈哈大笑,回头跟侍女说了句什么,侍女也掩着嘴笑起来。祁听鸿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笑的,问:“她们是笑什么?” 句羊道:“她说,像阿哥这样不正经的,居然也有人管他叫前辈了。” 这句话很教人想起三就黎的音容,祁听鸿一时说不出话来。 问明两人来意,那少女顿时对他们亲热不少,连连地作揖赔罪,又领路带他二人去大苗寨。一路上,那少女缠着祁听鸿问:“你叫啥名字?”祁听鸿指指自己说:“祁听鸿。”指指句羊说:“句羊。”最后指指那少女。 那少女咯咯笑道:“我?我叫阿湘。但你们认得我阿哥,可以叫我……”说到此地又不说了。 进大苗寨之路曲折复杂,就和传说中桃花源一样,难怪他们找了几天都找不着。走到溪谷中段,水流忽然分叉,流入旁边山洞。阿湘脱掉鞋子,涉水钻进洞里,道:“阿仰,快来,祁听鸿,快来,句羊,快来!” 侍女阿仰也脱掉鞋子和绑腿,小心走进洞中。祁听鸿和句羊卷起裤脚,紧随其后。山洞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阿湘问:“阿鸿,阿羊,你们怕不怕?” 句羊说:“不怕。”阿湘自顾自说:“唱歌就不怕了。”说罢放声高歌。洞顶蝙蝠惊得扑棱棱飞走。 摸黑走了好半天,众人眼前忽然一亮,是到了山洞出口。然而在斜晖映照下,洞口密布银丝,竟然结了一张大蛛网。阿湘叉腰拦在蛛网之前,问道:“阿鸿,你最喜欢什么虫子?” 句羊把这句话原样译来,祁听鸿奇道:“虫子还分最喜欢、不喜欢的吗?” 阿湘理直气壮道:“当然了,像阿仰最喜欢蜈蚣,我阿哥最喜欢蜘蛛。你们猜我最喜欢什么?” 祁听鸿道:“我猜你最喜欢蝴蝶。”阿湘大摇其头,句羊说:“你也喜欢蜘蛛。” 阿湘俏脸一红,道:“你怎么晓得?” 句羊说:“我们也最喜欢蜘蛛,所以就晓得了。” 闻言,阿湘转向蜘蛛网,大声叫道:“阿蛛阿蛛,大家都喜欢你,请开门吧!”捡来靠在洞口的一根木棒,把蛛网小心卷起来。 自始至终,织网的大蜘蛛也没有现身。句羊问:“蜘蛛的名字就叫阿蛛?” 侍女阿仰道:“是圣女刚刚起的名字,不要再问了。”阿湘充耳不闻,走在前面继续唱歌。 在山路上走到天黑,远处隐隐亮起火光。侍女阿仰指着前面道:“那边就是‘大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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