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靠回椅背,明显放松了,说:“怎么个对法?” 祁听鸿虽然不情愿,但是道:“迁都以后,北平大家过得挺好。” 朱棣听得好笑,说:“朕收复燕云,在这里坐镇北方,你一点儿也看不懂,是不是?” 祁听鸿不响,他的确是不懂这些。 朱棣却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迁都还有别的功劳,笑道:“你有未想过,如今已经迁都了,要是龙椅换我侄儿坐,他守不守得住江山?” 祁听鸿仍旧不响,不过他心中知道,应文和尚是守不住的。朱棣得意至极,说道:“届时鞑子打进来,你在意的百姓啊、草民啊,跑去哪里?” 祁听鸿实在恨透朱棣这种语气,尤其恨朱棣总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威胁他。一会威胁要让衡为他们死,一会威胁要让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朱棣看他不说话,想他是答不出来,挥挥手说:“得了,你卷子已交,这就走吧。” 三月一十六日,众阁老评卷,选出文采出众的十余份优卷,十七日交由读卷官御前宣读。 这十多份优卷之中,孙曰恭与衡为赫然在列。朱棣听了一半,都是些翻来覆去的对偶句,觉得有点昏沉,问:“这就是今科的一甲?”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首辅杨荣见过的场面多,上前一步,答道:“回陛下,这些是臣等看了,觉得写得还行的。” 朱棣打个呵欠,道:“礼部拟的哪个做状元?” 杨荣抽了一张卷子,摊在案上,小心翼翼道:“拟的这一份。”朱棣说:“读!”阅卷官连忙捧起卷子,一句句往下念。念完了,朱棣说:“还行罢,叫啥名字?” 司礼监官呈上一份名录,指着最右边一个名字说:“是这个,孙曰恭。” 朱棣看来看去,眉头紧锁,冷道:“孙暴,起这怪名字是啥意思呢?说朕是暴君?” 众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跪了一地,只有杨荣斗胆道:“他有个胞兄弟是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名叫孙曰良,名字并无讽喻之意。” 朱棣哼了一声,把孙曰恭的卷子拈起来,放到一边,看完一二甲名录,问道:“那个姓祁的,祁友声的卷子呢?” 祁听鸿在朝中既无人脉,又无名气,一时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谁。静默良久,杨荣略有点印象,说道:“祁友声的卷子离题万里,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没呈给陛下看。” 朱棣起了好奇心,问道:“写的甚么?” 杨荣支吾道:“他仗着殿试不会黜落,胡写一通……”朱棣不耐道:“朕问的是,他写了什么。” 杨荣这才道:“他写的是之前棋盘街大火。”说罢伏在地上请罪。 看着殿内群臣一个个五体投地,噤若寒蝉的模样,朱棣忽然之间觉得没趣至极,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众人谢恩。朱棣又说:“他总说朕是暴君,那我现在既往不咎,给他一个状元,朕是不是就算仁君了?” 杨荣劝道:“陛下,按这祁友声的文采,做状元恐怕不能服众……”朱棣厉声道:“你只管写!” 司礼监懂得看眼色,已拿了祁听鸿卷子过来。朱棣钦定一甲三人,丢开朱笔,心烦意乱,回到内室小憩。 才睡了一刻钟,小太监报说张俞来见。自从苗春身死,张俞便接任片雪卫指挥同知,时不时的确会来禀报消息。朱棣从榻上爬起来,沉着脸道:“叫他进来。” 张俞行了一礼,朱棣说:“免礼了,有何事就快说吧。” 张俞犹豫再三,说道:“苗同知死前曾经查到,指挥使和那位祁友声有些交情。” 朱棣道:“我晓得,然后呢?”张俞道:“今夜巡值,要不要背着指挥使,多派一些人手?” 朱棣玩笑道:“句大人的武功,加那位甚么神剑的武功,恐怕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 张俞一哽,说道:“还是未雨绸缪比较好。”朱棣道:“算了吧,你们指挥使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怎么样对他自己好,怎么样坏,他能够分辨得清。” 的确,苗春死后,句羊从来兢兢业业,比原先更加操劳、更加勤快,又从近侍里亲自提拔了两人,补上苗春与单青的空缺。无论怎么想,句羊都不像是要谋反。 但张俞心底总隐隐地不安。朱棣安抚道:“放心吧,句大人是……”斟酌再三,朱棣说:“句大人收心了。” 回到府衙,句羊正坐着看案卷。尽管白鹰早就死了,鹰架仍然立在堂屋,紧紧挨着正中的长案。张俞才刚刚告过状,此时有点心虚,做贼一样悄悄挪往内室。 句羊倒没有察觉,抬起头道:“张俞。”张俞停下脚步,句羊把腰刀“赤心会合”丢给他,说:“今晚替我擦了,再磨亮一点。” 张俞双手捧着沉甸甸的赤心会合,苦道:“句大人,今晚我要值夜的。” 句羊道:“不着急。”张俞把刀捧回来,小心放在案上,说:“句大人自己去磨吧,御赐的东西,我真怕弄坏了。” 句羊也没再拦着,把刀系回腰间。 将将到子时,祁听鸿赶到御廊。等天亮就是册封进士的传胪大典,文武百官不得缺席。有些家住得远的干脆留在御廊过夜。虽然已是半夜三更,承天门前仍旧人来人往。金吾卫与锦衣卫呼来喝去,然而此地留宿的都是大官,压根不听他们命令。这样的情形三年也只一次而已。 祁听鸿拿着自己进士服,找到礼部廊房。之前引他们殿试的侍郎坐在外面赏月,见他来了,招呼道:“来得这么早?” 祁听鸿把进士服递过去,说道:“大人,这件不合身呢。” 那侍郎色变道:“早些时候你怎么不来换?” 传胪大典用的进士服,都由礼部差人发到士子手中,过后是要还回来的,而且不许自己改,只能回礼部换。祁听鸿道:“之前没发现么……” 那侍郎再训他也于事无补,只好说:“怎么办,现在库房的人走了,上哪里给你换新的?” 祁听鸿迟疑道:“要不找个宫里的嬷嬷,就地改两针吧。” 那侍郎朝承天门方向一指,说:“你去找个太监帮忙,快去快回。” 根本没人在意他这个小进士。祁听鸿腰佩隙月剑,大摇大摆走到门洞,从守门卫兵身旁一晃而过。 这些时日他也从未落下武功,甚至能讲是今非昔比了。趁御廊乱作一团,其实他有更简单的方式进宫。不过考了许多年科举,从这条路进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之所以走承天殿还有一个缘由。承天殿乃是全皇城最高的宫殿。片雪卫哨防从内廷俯瞰,唯独看不到承天殿背后。 放在平常,承天门一片地方严防死守,看不到这边也没有大碍。但今夜恰逢传胪大典,承天门的防备也松懈了。 祁听鸿背着长剑,去往皇帝寝殿。翻过乾清门时,总算惊动一个片雪卫。那人从树上跳下来,默默缀在他身后,如同一道影子。 祁听鸿头也不回,悄声说道:“句羊,我以为你是守在寝殿里面的。” 句羊闷闷地道:“那种叫侍寝,片雪卫不管这个。” 祁听鸿失笑道:“不是说侍寝。”句羊装作恍然大悟,说:“啊,你讲的是守在梁上那种,我叫张俞去了。” 几句话功夫,二人已经走到乾清宫内,看到有一扇雕窗,底下值着两个卫兵。祁听鸿闪身过去,一人一记手刀,两个卫兵一声不吭,软软地倒下了。句羊则袖手旁观,谁也不帮。祁听鸿贴到窗边,听了一阵,皱眉道:“怎么没有声音?” 他点破窗纸,往里看处,朱棣卧房既黑且冷,床上榻上都没有人,梁上也找不见张俞的身影。句羊在他身后说:“跟我来罢。” 祁听鸿满腹疑窦,按着隙月剑跟在句羊后面。句羊轻车熟路,领他去到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小太监声音说:“陛下,快要四更了,回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传胪大典。” 朱棣道:“谁准你们多嘴的?看完这个朕就睡了,今天不回宫了。一来一去还要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张俞也劝道:“陛下,还是回宫吧。这边不安全。” 朱棣深深叹了一口气,冷笑道:“张俞,你也是,多嘴多舌。叫你们守在这里,是替朕分忧,不是给朕添堵。”末了又说:“学学你们句大人,要么你就换句大人过来守着。” 祁听鸿趴在窗上,听到这里,瞥了身边句羊一眼。句羊一声不响。 又捱了大半个时辰,祁听鸿开始犯困了,书房灯火还没有一点要熄的意思。张俞突然轻声道:“你们两个过来。” 祁听鸿心里一惊,还以为是被发现了。朝窗里一看,原来朱棣趴在案上睡熟了,张俞招呼太监过来,把他扶到榻上,除掉冠带鞋袜,又仔细添了被子、手炉。 句羊低低笑了一声,说:“张俞干得还行。” 祁听鸿绕到门后等着。蜡烛终于吹熄,几个太监退出书房。祁听鸿把他们一一点倒,从门缝闪入房中。张俞想不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正要大声喊人,祁听鸿伸手点中他哑穴,顺势一带,点他胸口膻中。 张俞武功弱得太多,叫都来不及叫,委顿在地。祁听鸿走到朱棣榻前,伸手摸向隙月剑。他身后木门开合,句羊也跟进来了。 为了刺杀时不引人注目,隙月剑鞘上裹了一层黑纱,摸上去很陌生。祁听鸿背对着句羊,低声问:“你要来拦我?” 要是句羊当真出手,就算打不过他,至少能叫来卫兵。他或许能逃得出去,但朱棣就死不了了。 句羊说:“我不拦你。” 祁听鸿说道:“朱棣死了,天下又要动乱,到时候会死更多人。” 句羊摇摇头说:“天下的事情,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祁听鸿深吸一口气,看着朱棣的面孔,新仇旧恨一齐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他最后问:“句羊,你说说看,是朱棣做皇帝好,还是应文做皇帝好?” 句羊笑道:“那还是朱棣好吧。” 五更过一刻,祁听鸿跳出皇城。句羊也跟着出来了,走了两步,忽然停着不动。祁听鸿静静转身,只见句羊站在皇城脚下,形单影只,如同一叶漂萍,一身黑衣在夜风中随波逐流,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落寞。 看到祁听鸿停下来等,句羊抬起袖子擦了擦脸,迟疑似的说道:“你真愿意带我走?” 祁听鸿抓起他手腕,好笑道:“不然留你在这里,等天亮被杀头,是吧?快走吧。” 句羊手指有点冷,不像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温度。不过祁听鸿抓了一会,也就渐渐暖和起来。才走几步,句羊又说:“我要去万岁山一趟。” 句羊进了山下小院,祁听鸿独自站在半山腰一块大石。从此地看下去,群山环绕,圆月西斜,天穹幽静黑暗,笼罩沉睡的皇城。祁听鸿心想:“原来句羊每天看的就是这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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