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白鹰没有死,句羊可能会问:“假如句羊死了,陛下会不会惋惜。”但白鹰既死,他就更愿意用苗春做个幌子。 而且时至今日,句羊对这问题的执念也不如从前深了。 朱棣移开目光,视线投向空无一人的宫殿,怅然道:“没办法的吧。” 这几乎不算答案,然而句羊并不纠结,只应道:“句羊知道了。” 朱棣笑道:“那轮到朕问你。”句羊道:“陛下请讲。” 朱棣道:“句大人杀苗春呢,有没有一点私心?” 句羊一早知道他要问这个,毫无惊讶,垂眸道:“有。” 朱棣不以为忤,反而哈哈一笑,说道:“句大人倒是重情重义。但他们武林盟死成这样,应该消停了吧?” 句羊诚恳道:“不一定。” 朱棣笑了一声,感到很稀奇似的,说:“还剩下谁?对了,还剩县学那个,祁听鸿,叫这个吧。” 句羊道:“是他。” 朱棣笑道:“但武林盟全须全尾时尚奈何不了朕,剩他一个人,能够翻得起什么风浪?” 句羊道:“他剑法很厉害,句羊比不过他。” 朱棣顿时被这句话激起斗志,说:“句大人这么讲,朕倒想会会他了。他们本来想混进殿试行刺,对不对?” 句羊道:“对吧。”朱棣傲然一笑,说道:“那你让他去考会试,能不能取中,就看他本事了。句大人把他夸得神乎其神,倘若殿试考得好,说不定朕封他个官做做呢?” 正月下旬,来得早的赶考学子已经到京。这些读书人大多住在各地会馆,少支付一笔食宿费用,但也有个别富户住在客栈里面。 祁听鸿落脚的地方就有这么一个举子,姓孙名曰恭。每天大清早,小毛起来扎马步,孙曰恭坐在窗边念书。 孙曰恭学问很好,不时有些同乡找来探讨问题,探讨到激烈处,甚而在客栈大吵一架。祁听鸿看着不免会想,要是没发生这些事体,他也应该在国子监念书才对。 这天上午,祁听鸿正教小毛呼吸吐纳功夫,孙曰恭照旧凑在窗口看书,客栈大门忽然“砰砰砰”被敲得震天响。 此地是绿林好汉开的客栈,虽然不做夺财害命的事体,但也算黑店,店小二对客人十二分地不耐烦。听到有人拍门,小二朝外喊:“哪里来的畜生在外面拍,拍拍拍,再拍一下,老子拿大几巴肏你爹屁股。” 孙曰恭往角落缩了缩,不想触小二霉头。祁听鸿则吓了一跳,害怕小毛再学去这些污言秽语,赶紧安抚小二,自己跑去开门。只见两个学官站在外面,还戴着国子监的腰牌。祁听鸿问:“二位是找孙兄弟么?孙兄弟在里面。” 那两个学官平白被小二骂了一顿,脸色非常难看,道:“什么孙不孙的。” 祁听鸿念着要给小毛做榜样,好声好气道:“那末二位是要找谁呢?”学官答:“找祁友声,这里有没有个姓祁的。”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祁听鸿不觉一怔。学官又说:“有没有这号人?”祁听鸿忙道:“是我,是我,在下就是祁友声。” 那学官挑起眉毛,狐疑地打量他。祁听鸿道:“朋友的友,声音的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友声。” 两个学官方打消疑虑,说道:“此来是想问你,旷半年课是啥意思?号房一直空着,不见你去住,跑来住客栈,房间是要还是不要了?” 祁听鸿和小毛对视一眼,都闹不明白状况。他以为自己早被国子监除名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次机会。 祁听鸿道:“要去的,要去的,旷课真对不起。”又不禁好奇:“怎么突然来找我?” 那学官道:“上面有人来查名册,说少了你这么个人,叫我们来问的。” 国子监常有托关系进来的,也有捐钱进的,两个学官见怪不怪。祁听鸿恍然大悟,这就是句羊说的要帮他忙了。学官看他恍恍惚惚的样子,又嫌弃道:“啥都不上心,会试还考不考了。” 祁听鸿点头哈腰:“要考的,要考的。”当即收拾了行李,跟同两个学官回到国子监。 国子监中的举子治经,比县学还要难上十倍不止。祁听鸿好久没有念书,本来以为这辈子是再也不用念了,现在重拾四书五经,头痛得要命。好在北监还有陈静文、衡为两个旧识,磕磕绊绊,也算补上一些功课。 然而北监的课业不再是乡试习题,改练会试的考题了。有的时候拿题目去问衡为,衡为也做不出像样答案。休沐日拿去问谭先生,谭先生亦无计可施。祁听鸿想来想去,拿去问孙曰恭,孙曰恭竟然很会答这些八股,写起来毫不费力,洋洋洒洒一大篇。而且辞韵通达,逻辑严密,简直比句羊还要厉害。 一来二去,祁听鸿和孙曰恭交上朋友,问他:“你怎么不去监里念书?” 孙曰恭道:“国子监也不是那么好进吧,要么是有钱,要么有关系,要么念书特别好。”祁听鸿道:“孙兄弟还不算念书特别好么?实在太屈才了。”孙曰恭无奈一笑。 等回到国子监,祁听鸿拿着孙曰恭作的文章,反过来去教衡为。坐在国子监墙根,衡为拿过文章读了一遍,好奇道:“这不是句羊写的吧,你怎么换人了?” 祁听鸿表情一僵:“怎么叫换人了。” 衡为挤兑道:“当年你问我题,句羊跑来吃我的飞醋。现在你问这个人问题,句羊却不吃醋了么?” 他总是爱拿这个说事,祁听鸿不晓得怎么和他讲,每次都胡乱应付过去。这次却听到头顶有个声音,说道:“换人了是什么意思?” 祁听鸿又惊又喜,抬头一看,叫道:“句羊!你怎么来了!”衡为见到熟人也很高兴,往边上挪挪,坐得离祁听鸿更远了一些。 句羊手臂一撑,翻身坐到墙头,说:“你们在聊啥呢?” 衡为笑道:“祁友声找了个新先生,厉害得很。” 句羊看向祁听鸿:“真的?我和他比,是谁更厉害?” 祁听鸿想逗他玩玩,故意说:“还是他厉害一点。”衡为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也附和道:“句羊兄,说真的,是他厉害,作的文章真是好。” 句羊不以为意,伸手下来要那篇文章看。看了一段,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渐渐沉下来。看到最后,句羊哼了一声,说:“这是谁写的?” 祁听鸿道:“这人叫孙曰恭。”句羊问:“长什么样?叫他来过来看看?” 祁听鸿说:“好啦,他不在国子监,在我之前住的客栈里。每天大清早看书那个就是他。” 句羊又哼了一声,把文章递下来。祁听鸿却没接,反而抓住他手腕,往下一拉。 句羊一个踉跄,从墙头跌下来,险些摔了一跤。 衡为吓得脸都白了,说:“祁、祁友声,小心点吧,摔着人了怎么办?” 祁听鸿清楚句羊的武功。从大报恩寺琉璃塔把句羊拉下来,也不一定摔得着他。句羊就是在装可怜。祁听鸿贴着句羊耳朵,气声说:“句兄,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因为祁听鸿写文章不开窍,看不出来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也分辨不出句羊和孙曰恭孰高孰低。在他心里句羊才是最厉害的,不应该小家子气,和别人过不去。 然而孙曰恭是真正的状元之才,全天下千千万读书人里,三年整才能出得一个,是最最拔尖的人物。要是祁听鸿拿普通文章逗句羊玩,句羊还不至于吃飞醋。孙曰恭的文章当真压句羊一头,那就大不一样了。 过得半个月,孙曰恭居然进了国子监,而且住祁听鸿旁边的号房。祁听鸿问:“孙兄弟,你怎么进来国子监的?”孙曰恭一面翻书,一面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他们说是有人给我打点的,但我真不晓得是谁。” 祁听鸿心想:“我晓得是谁,肯定是句羊。”但他却不知道句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考了一回季考,祁听鸿总算明白了。 季考放榜那天,他上午找孙曰恭看过卷子,中午回到号房,就见桌上摆了一张纸,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的正是季考的题目。 这张答卷字迹却不太像句羊的。祁听鸿翻来翻去,发现署名全被墨汁抹掉了。 抹名字应该是句羊做的,不打算牵连别人。但祁听鸿实在是好奇,翻来翻去,终于对光看出来,写答卷的人叫做李骐。 这名字对国子监内的学生可谓是如雷贯耳。李骐原名李马,是永乐十五年的福建解元,十六年上京又中状元,二元及第,得朱棣改了名字,从此叫李骐。 李骐如今应该在翰林院修书才对,不知道句羊做了什么,让他拨冗写国子监的季考试卷。反正孙曰恭是状元之才,句羊就找一个中二元的。虽然不如前朝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但也非把孙曰恭比下去不可。 作者有话说: 俺要回苗疆一趟 但是俺们苗疆通网了,会(尽量)更新的(?)
第77章 荧惑守心(卷二完) 永乐二十二年春,赌坊大门一开,里面的人说:“穷鬼快滚。”像丢垃圾一样丢出一个人。此人身长不过二尺,贼眉鼠眼,形容颓废。几个同样被赶出来的赌友笑他:“金贵,又没钱啦?” 金贵嘴硬道:“钱不就来了么?”那几人不屑道:“说得那么简单,却不见你有钱。” 金贵道:“今天是几号?”那几人答:“二月廿二。”金贵掰指头一算,道:“那可简单,明天就有钱了。” 廿三是春闱放榜之日,届时国子监外面放榜,京中念书的不念书的、有钱无钱,都要来凑热闹。到时候金贵随手偷几个荷包,还赌债轻而易举。 趁着天还没黑,金贵带着众赌友喝酒作乐,一路赊账。玩到三更,大家都已经烂醉,干脆在酒桌上趴着睡下。睡到翌日天明,掌柜拿木棍赶他们出去。大家看向金贵问:“怎么搞钱?” 金贵道:“跟我来就是了。”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径直走向国子监。榜已张贴,围墙底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金贵瞅准一个穿绸衫的老头,走近了,手背一贴,手指一勾,变戏法一样把他荷包勾到手里。众人惊叹声中,金贵正要得意,余光忽然瞥到人群中一个身影,赶紧把荷包丢了,说:“我走了,你们玩罢。” 让金贵落荒而逃的这人正是祁听鸿。祁听鸿早早被学官喊醒了,跟着同窗列队看榜。他们一群读书人根本挤不到榜前,学官又不许他们乱跑,只能跟在人群最后,慢慢往里面挪。 祁听鸿起初心急,但是急也没用,反而释然了,站在队里东张西望,恰好瞧见金贵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祁听鸿想了想,还是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头也未回,从人群缝中溜走了。祁听鸿虽然料到这个结果,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直到孙曰恭说:“哎呦,祁兄弟,你看。”衡为大叫一声,也说:“祁友声!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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