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宗楚叫他杀了父亲,他却也从来没有想过,他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舅舅,只吐了两个字:“晚了!” 赵煊很神秘,很愉悦地笑了一下,他拿起案边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铜镜里晕出来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他脸上的药膏是棕色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点像父亲,所以笑着眨了一下,他记忆里持盈总这样笑,长长的睫毛抖一下,眼睛眨一下,然后脸上溜出一个笑弧来。 他动了动嘴角,而他的下半张脸并不像父亲。 王宗楚看他又在发呆,心想这外甥是不是从前在东宫看鱼的时候看傻了。 于是问:“什么晚了?” 晚了,他已经不能同父亲讲和了,也不想再要讲和。 他不要杀他,也绝不会放了他,谁来做说客也没有用。 谁做他的儿子,谁就要痛苦。难道赵焕就幸福吗? 他看到父亲驾临东宫的时候不曾欢欣吗?可父亲是为了林飞白。他被父亲祈求的时候不曾心软吗,可父亲是为了南逃。他登基做官家,如履薄冰,而父亲在南边竟然截住了北上的勤王兵与军粮。 赵煊有这么一个,难熬而痛苦的冬天。 可做他的入幕之宾,赵煊想起他蜿蜒的长发,逶迤散在毛毯上。 ——又是这么快乐。 ---- 他小姨是真的很会画画,我推非常欣赏。至于他舅舅这个人,大家可能不清楚,但当时围城的时候,有人推荐郭京的六甲神兵,大哥一开始没用,是舅舅力荐的,说这人一定行。 金军:谢谢送人头(不过当时什么京都没用了)
第37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3 ======= 汴梁无奇山,持盈却很爱山之料峭险峻。那是他天然的画材。 除了那次谁也不能意料到的南下以外,持盈生长三十年,从来都没有出过汴京城。于是对于山的遐想,除了在画纸上弥补以外,就是从江南运石,建筑假山。他修建的所有宫观,几乎都用奇石堆叠成料峭的山峰,最出名者自然是万寿山。 延福宫中也造有一座小山,是整个禁中的最高点,登上便可以目瞰整座汴梁城,山上有亭,名为云归,太阳落下的时候在此地,就好像能抱拥渺渺层云入怀一样。 持盈想画出这一泓霞色,而为这一抹颜色,已经调了三天。 两边胳膊用襻膊挽起,霜色的襕袍沾了红梅点点,陈思恭侍立在他身边,假山上蜿蜒的道路,列满了赵煊派来的宫娥与内侍。 持盈仍然调不出这样柔和又秾丽的霞色,而天已经暗下,他恐灯光吃色,于是便将笔放下,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 这亭子建得奇诡,他的半边袖子无所依地飘在风里。 持盈问陈思恭:“他从撷景园叫你来的吗?” 撷景园是从前的穆王府,持盈登基以后,便将这座潜邸改为游景之园,赵煊登基以后,便将他的嫔御、内侍,尽皆迁去此处居住,并改名作“宁德宫”,而他本人则是赵煊借口“行宫修缮未成”,被禁在了延福宫,从此隔绝开来。 陈思恭道:“是。” 说到这,他又不禁想起了昨夜的景象,父子之间失和之事多了,但乱伦之事,他长来四十余年,也未曾有所耳闻。纵然这道君皇帝之风姿再如何卓然,可、可终归也是皇帝亲生的父亲啊! 然而他又想起持盈腿间的异象,也许皇帝是因此乱了心智也说不定。 况且现在道君失势,舆论又甚嚣尘上,看他今天的样子,也是想要为皇帝遮掩,与皇帝和好的。于是又多说了两句:“官家在内藏库支了一万贯钱给圣人修造宁德宫呢,务求您来日居住时舒适。” 持盈半笑不笑:“一万贯?”一万贯虽是巨款,但也不过是他扔来买扇子的钱,如今竟像是赵煊的恩赐一般。 太阳被云霞卷入,天地暗了一度。 陈思恭见他这个表情,便知道他并不是很受感动:“国用不足,官家自己且削减着呢,只是要务求您之隆厚。” 持盈皱眉道:“国用再不足,也轮不上他削减自己。” 陈思恭见他这样子,便知是王甫、蔡瑢、童道夫这几个平日里敛财有道,将他惯坏了。持盈即位以来,除了对外战争、修造宫观两个大头以外,还增设了官员,俸禄也是一笔开销,加上他本人用度也不太收敛,财政能撑到如今,全赖这几人生财。 如今赵煊甫一继位,上述几个人结局最好的也只有蔡瑢,还留一口气谪在南京,他们一倒,门人四散,朝廷除了抗金,又在党争,打得不亦乐乎,谁还管皇帝有没有钱?更何况金人退兵,那边还要和议,岁币又是一笔钱。 能支一万贯便是不错了。 然而持盈并没有一个体谅的样子,只道:“李伯玉从台谏升上,不通庶务。程振是个醋大腐儒。官家不听我话,不仅不用蔡攸,连吴敏也罢去。谁替他经营这些?” 事涉国政,陈思恭不敢说话,只赔笑。持盈想起赵煊的行为,心意也冷了,并不想管赵煊的钱,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他自己能知道的。 国家明面上的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官员、边防、岁币等诸多开销,更何况还有皇帝本人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等一笔笔钱,赵煊光靠节俭是不可能解决赤字的,哪怕是自己亲自种地自给自足都不可能。 陈思恭被他这几句话吓得赶紧瞄旁边赵煊派来的宫人:“朝堂之上,相公们自有本事的。您如今退位,正是修养天年的好时候,何必还要为这些琐事烦心呢?” 持盈摇了摇头,让人把他试过墨的纸收好,便探步下山,宫人便向鱼尾一样跟着他。 不料他走到一半,转头一看,突然见自己喜欢的一丛芍药秃了半边。 延福宫里遍载奇花异竹,这丛芍药更是他退位前从山东移来的花王,珍贵异常,如含泪美人,醉卧霜枝一般惹人怜爱。 而如今这带春芍药竟然只剩下了几片叶子,花瓣也零落陷入泥土。持盈一时心痛如绞,弯腰去捡花:“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弯腰,旁边的人都拥上来替他淘花,赵煊派来的押班内侍谭世绩为难道:“道君,想来是官家送来的那头瑞鹿不曾拘着,乱跑时啃落的。” 持盈这才又想起来那头白鹿,他想起白鹿就想起赵煊对自己如影随形的监视,因而不去管它。 他不管,宫人们自然也不敢管,延福宫本来有专门关鹿的鹿岩栅,但这鹿是祥瑞,生的又可爱,大家也不去拘着它,竟成了延福宫里最快活之生物了。 没想到它在悠游的时候,吃了持盈的花。 持盈看着手里的残瓣,叹道:“延福宫到底是禁中,这白鹿爱跑,关在栅里反倒拘束了,把它送到华阳宫去吧。” 延福宫栽着花草奇竹,素是鹿类爱食的,今天是他的芍药,明天岂非要欺凌他的霜竹?他正要腹诽赵煊给他送了个祸害,谁知道旁边的谭世绩听完他的话,面上又一阵为难踌躇。 持盈作疑道:“怎么,这事也要报给官家知道吗?” 谭世绩嗫嚅半日:“回禀道君,这华阳宫……” 当年哲宗皇帝因无子,皇位旁落给持盈,而持盈也在那年年底生病。而他方好起来,赵煊又开始生病,便有道士进言说“宫城东北,地协堪舆,形势加高,福宜子孙。” 持盈便依言在东北方选山筑石,修造宫城,初名万岁山,又更名艮岳,号华阳宫,平时多有道士在里面作法祈福。 持盈偶尔也去住一阵,但现在这个情景,赵煊绝不可能放他出去,不如让这鹿在那里跑动。 “华阳宫怎么?” 谭世绩闭眼道:“金人犯阙的时候,炮石不足,官家命人将、将……” 持盈歪了歪头,好像不理解似的:“什么?” “官家已将华阳宫拆去了!” “拆了?”持盈不可置信地反问,“拆了?” 谭世绩跪在他脚边:“道君,彼时国用不足,官家也是无奈为之!” 持盈冷笑:“不足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我原以为他只抄王甫李彦的家,没想到还有我呢?” 谭世绩叩首道:“道君恕罪!钱财好办,只是金人围阙之时,采买不力,只能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以作抵御,官家原本不欲做此事,左右大臣皆劝谏以后才不得已为之的。” 换一个月前持盈还信,现在他把赵煊在人前作戏的那一套都嗤之以鼻。金军最远也不过碰到京郊的边缘,很快吴乞买的死讯便传来,乱作一团,立刻退兵河东,然后至太原议和。汴梁城高粮多,哪有非要拆他艮岳的道理? 分明是故意的! 那是他的华阳宫,他毕生修造的最得意之作,休提里头的寿山奇石、梅涛松林,还有:“这宫城建造,是感应天帝、福泽王室的,他就这么给我拆了?” 艮岳修造以后,他的子嗣便鲜少有夭折的,赵煊的长子方将诞生,正是危险的时候,赵煊竟然在这个时候拆了艮岳! 他被赵煊一套套气得两眼生花,急急扶住身边的陈思恭,又问:“屋木是死物,华阳宫里有数万的水鸟、麋鹿、仙鹤,都在哪里?” “官家说,天养万物,有好生之德……” 持盈方舒下一口气,而谭世绩下一句道。 “便将水鸟扔进汴河里放生,给道君积福了……” 这些水鸟自养在华阳宫里,从来都有专人抚养,扔进汴河恐怕不是积他的福,而是折他的寿。 他眉头狠命地跳:“仙鹤麋鹿一类,不是水生,又去了哪里?” 谭世绩见他非要刨根问底,便只能和盘托出:“大鹿数百头,官家取来犒赏军士了……至于仙鹤、仙鹤……” 持盈道:“他不会连仙鹤都给我煮了吧?” 仙鹤乃是祥瑞之物、三山之使,他登基不久,便有十数只仙鹤徘徊在宣德楼上不去,以为吉兆,故画《瑞鹤图》并题诗。赵煊拆了他的宫殿,吃了他的麋鹿,总不能再—— 谭世绩听到仙鹤,如梦初醒:“仙鹤,仙鹤在的!”便急急向后命人去抱来:“官家有宁亲之孝,知道道君最爱仙鹤,不忍杀尽,还、还剩了两只。官家讲了,一雄一雌,很快便能繁衍成群的,就养在山下的鹤庄栅里!” 持盈再也支撑不住,原地坐在山石之上,霞光已晚,毕生心血又在今日毁了一半,想起艮岳的繁华之景,如他的盛世、美梦、权柄一样统统远去了,顿觉心灰。 也许这就是赵煊拆毁艮岳的用意之一。 少顷,两个内侍将剩下的两只仙鹤抱来。持盈与鸟兽从来亲近,这两只仙鹤甫一下地,便亲昵地向他跳来,边走边叫。 这丹顶霜翎的仙物,持盈素来喜爱,只是—— 鹤唳之时,两只仙鹤一起张开了翅膀。
181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