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长兄很少以这样亲密的姿态出现在人前,无疑是有人服软了,这个人必然不是当权的新天子。 但无论如何,这样和睦的场景,总是所有人都愿意见到的。不然两个人打架,大家还要站队,又得死下去一批。 众人站起,向道君、道君皇后、皇帝称庆,方入座。 持盈向来喜欢热闹,在位时,宫中三五不时便有宴游,同近臣饮酒赋诗、欢乐终日,常至大醉。平日里更是经常出门与民同乐,耐不住半点寂寞。 而被赵煊拘在延福宫后,整日里面对的便是木头一样的宫人和比木头还要木头的赵煊,委实是难过极了。 因此见宫中四处升起歌舞,香屑宝蜡,光耀百枝;更有火树银花,腾空而起照彻不夜,不由得笑开两靥,方觉得烽烟远去,太平年月,翩然而至了。 众人许久不见父亲,便纷纷在乐声中上前来问安献礼。 持盈近年来热爱宗周礼法,有好古之风,为此更改官名不算,连自己女儿的封号都从公主改成了帝姬,因此大家送他的礼物多是商周的礼器。 “这上头的鼎文,可看得出是什么吗?” 持盈的二子、四子俱夭折,长子赵煊坐在他身边,三子赵焕在台下发呆,皇五子赵炳便领头进献了一个青铜簋器,乘在盘中。 持盈见这物古朴,方有一问。 赵炳便拜道:“爹爹,这上头文字,据臣手底下的学官博士讲,刻的乃是武王伐纣,一统天下之事。易经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爹爹在位的时候,黄河五次清晏,如今又出了如此祥瑞之物。臣在此恭贺爹爹,将做共主矣然!” 武王起于西岐,终究一统天下,创立宗周,乃是天下第一个永乐之国。 持盈收了赵炳的礼物,因这几日素知赵煊是个面上不显,心里记恨的主,连一颗荔枝都叫他记了十五年,于是转头对他道:“我今也退位,武王当是官家,愿官家能清扫河、洛,继祖宗之大业了。” 于是赵炳依言向赵煊再拜。 方今朝廷,西夏未剿,辽社窜逃,金狄猖獗,赵煊武德不盛,何能成就一统大业?只是持盈如此期许,赵煊也未曾再说什么,只站起来对父亲之言拜谢,看起来倒是很融融的景象。 然而赵焕却在这间隔期,向他献上了一对琉璃宝瓶。 持盈的心中,对赵煊倒是无甚愧疚,纵然他有再多对不住赵煊的地方,也已将皇位传给,自己还受制于他,百般包容。只是对于赵焕……赵焕在他禅位的时候,胆敢冲入禁中,想要更易储位,事后又和他在福宁殿吵得不欢而散。但这儿子究竟受他宠爱多年,又在书画上极像他——更何况,赵焕的夺嫡之心,他莫非真的不知道吗?只是当时为了提拔王甫,纵容此心,方有今日大祸。 因此,哪怕这对琉璃宝瓶并不稀奇,他也软了声气,问道:“三哥,你近来好吗?” 赵焕献上这对琉璃宝瓶,原本是作给赵煊看的,谁不知道蔡瑢曾经献给过赵煊一对琉璃杯,被赵煊当庭击碎?但听到父亲关怀,竟然忍不住垂下泪来:“爹爹……” “臣好,臣都好,只是臣久在爹爹膝下,依恋非常。如今半年不见,思念已甚!”说着,竟哭了起来。 持盈命人将他搀到近前来,赵焕伏在他膝头痛哭,持盈抚着他背。 赵焕越发哭得不可抑制,甚至都要抽了:“爹爹南幸之时,臣年少不知事,还同爹爹争吵,每日魂魄梦见,都惶恐不能终日……” 如果说他前面还有措辞,后面直接是嚎啕大哭:“爹爹回家,也不见我,我还以为爹爹不要我了!” 持盈想起离京时同他的争吵,赵焕彼时刚失大位,颇有诛心之语,他更是直接褫夺赵焕的实权,让他成了一个只有虚名的闲散宗室。 父子间闹到这个地步,又是何必?赵焕又说他月余不曾召见,事实上他受制于人,怎么敢当着赵煊的面要见赵焕? 于是便安抚爱子道:“你是我的孩子,怎么会不要你?” 然而赵焕还是哭个不停,持盈心生爱怜,一下子都忘了赵煊还在身边,便软语哄他。 众人尽皆大骇,新皇帝已然登基,道君也是个服软的样子,可为何对赵焕是这样的作态?这三皇子失却天位,却仍然得道君的爱护,难不成还有复起之态吗? 皇帝会同意吗? 此时郑后在旁边开口:“三哥送这琉璃宝瓶,倒让妾想起了从前一件趣事。” 她比持盈大三岁,原是持盈养母向后身边的押班宫女,持盈对她十分爱敬,因此便分神问道:“姐姐想起什么了?” 郑后笑道:“五年前,哥哥亲自检查宫中库藏,查得龙涎香、琉璃缶两大筐,哥哥嫌那龙涎香的模子大,长得不好看,就送人了。后来自己用了又觉得好,还派人去人家家里要回来。” 持盈有些不解其意:“是有这事,怎么?” 郑后见他还不明白,接着道:“哥哥闻今天紫宸殿里燃的香如何?” 持盈因笑道:“不过是龙涎沉脑屑合蜡为烛,阁子中我常点数百枝,照亮罢了,有何稀奇?” 郑后眨了眨眼,不知他素来聪敏,今日却为何点之不透。 而另一边忽生起动静,一堆宫娥内侍正拥着赵煊离座更衣。 郑后见赵煊去更衣,暂时离开,便对持盈点破道:“哥哥,那是官家为惬你意,点了数百枝蜡烛来!他是个勤俭之人,为你方做此事,怎么连声好也不给?” 持盈方才大悟,但赵煊不告便离席更衣,他也对郑后埋怨道:“这本是宫中常例,他又不说,我如何知道他有这心意?” 郑氏只见赵煊对他孝顺的一面,为他修造宫殿、辇车,屡屡破例,然而又不知他和赵煊背后的龃龉,但这苦向谁说去?赵煊节俭,给他造蜡烛便是破例,可他看来这本就是常事,难不成要他陪着赵煊一起受苦不成? 赵煊的好做在表面,倒显得他不占理了!可儿子奉养父亲,不是应该的吗? 郑后又一阵叹气。 赵煊又不是她亲生,她才不管赵煊好不好,只知道持盈退位了,就应当和这继任的儿子保好关系。 她素来聪明,早就猜出皇帝假借修造之名,将持盈和众人隔开,是个软禁的意思。因此希望他父子赶紧握手言和,将持盈放回。 只是她心下也十分奇怪,持盈素来是一个极温和的人,虽是皇帝身份尊贵,但对臣下、宫嫔,大多笑面待人,且善于体察他人的心思。哪怕从前只是闲散王爷的时候,宫娥大臣也有结交倾心者,怎么如今对自己儿子倒显得那样局促、支应不能了? 她仔细一想,发现持盈对赵煊似乎一直都这样,仿佛觉得赵煊天生就该爱他似的。父母虽有生养之恩……他自己对别的儿女可不是这么做的。赵焕给他送东西,再平常他也只有笑纳嘉奖的,怎么到了赵煊这儿就改了? 于是道:“官家素来讷言,不如三哥活泼,你不知道他心意罢了。” 持盈闷闷道:“姐姐也给他说话?”又不开心了。 郑后哄他道:“我何必给他说话,我只为你罢了!” 又对赵焕道:“三哥,娘娘今日也不是说你,你知道官家不爱琉璃器,为此曾生出过事来,今日为何送这个?” 她一说,持盈才恍惚间想起蔡瑢和赵煊的那一桩事体来,心下脑里生乱。 而赵焕只有三个字:“臣忘了。” 郑后知道他不是真心认错,不过赵焕和她也不是亲生:“你回座上去吧。休说你大哥已做了官家,便是寻常人家的长兄,你也不该这样。大喜的日子,哭成这样,岂不是叫你爹爹难做吗?” 她在宫中二十多年,持盈对她也称姐姐,素来尊重,抚育众子女更是慈爱,赵焕一时不敢反驳,带着泪痕便回到座上。 持盈见赵煊的位置仍空着,便知道赵煊是不做脸给他,当场屁股都发起痛来,满心委屈道:“他不说话,反倒要我猜他的心思,何有这样的道理?我真是不懂他!” 郑后坐在他身边,见左右无人了才敢悄声问:“哥哥这些日子还好吗?我每要见你,官家便说你病着不让来。今日里是五哥、九哥他们一起上札子要见人,又传出风言风语来——听说你打了官家?” ---- 点蜡烛的事,版权是九妹的,太好笑了所以分享一下: 宋高宗于慈圣太后诞日,极天下之奉,用龙涎沉脑屑和蜡为烛,列十数炬,而太后若不闻。上奉卮,问:“此烛颇惬圣意否?”后曰:“尔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诸阁皆然。”上因后起更衣,微谓宪圣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另外他女儿的名字,百科上说叫金x,富x的,那是清朝人起的,他光给女儿的封号就改了三遍,历史上大哥的名字也改了三遍(赵煊是中间那个),不会起这种名字的(邓摇.jpg)虽然是个美丽废物,但美丽到底还是状语啊喂!
第40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6 ======= 这话一出,持盈便知道赵煊为什么要开这宴会了。 皇帝先被打了,又拒绝继母、兄弟姐妹去见父亲,如果再不开宴会让他露面,软禁生父的事就要坐实了。 然而他为什么打赵煊,却不能说:“我哪里打他?是他逗我宫里的猫,被抓了一下。” 郑后一听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任什么猫都不能抓出一个五指痕来。 然而持盈不肯说,荣德帝姬又上来敬酒,她便不再问了。 荣德帝姬赵合真,是持盈与发妻王氏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已经闪出去更衣了。不同于赵煊性格沉静,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姑娘。 然而她此刻却愁眉不展。 持盈看的心疼,将她叫过来,拨正了她垂肩冠上的珠花:“约之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蔡候字约之,正是蔡瑢的幼子。 合真垂着头,坐在他身边:“约之被哥哥拘在家里反省,不便来。” 持盈不知赵煊还连带着发落了蔡候,惊讶地问道:“他一个侍制驸马,又不涉政,你哥哥关他作甚么?” 合真道:“鲁公在南京生了重病,蔡六哥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约之就上书哥哥,要去南京侍疾。哥哥便说他侍奉我不专心,不许他再出门。” 持盈听见蔡瑢生病,也只有叹气,合真降生的时候,他与蔡瑢正是情好之际,两家儿女也都熟悉,合真与蔡候也是一起长成的,不然他也不会许嫁嫡出的女儿给蔡家,毕竟国朝的驸马多是勋贵之后,轻易不向外嫁。 当然,他许嫁女儿的时候,也考虑过合真是赵煊的同母妹妹,来日赵煊即位,蔡氏也可得以保全,谁知道现在成了这样。 也便只能安慰道:“你叫约之不必难过。元长虽病,却还在壮年,请了医生,顷刻间便能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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