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玉门关那一箭,就是这双手射出去的。 平日不抖不软的手,偏在那一箭上失了准头。 我知他不死,便终会称王。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快。 ...... 雪花积压在廊檐之上,麻雀冻的没地儿下脚,冬季里万物凋零,也没有种子稻谷可食。 我看着蹲在窗沿儿下的那只瘦麻雀,伸手将它托在了手心,这麻雀冻木了,不飞也不跑。 彩玉端着晚膳走了进来,我顺手就在饭碗里捏了一撮白饭,递到麻雀嘴边。 彩玉瞧着稀奇,探头探脑的看着我喂麻雀,野地里长大的麻雀,原是不吃熟米的。 可这只麻雀却不大一样,一见白米囫囵就吞,本来瞧着它半死不活的模样挺可怜。 谁知它小喙尖尖,猛然啄米来吃,竟将我指尖的油皮叨破了。 彩玉轻呼了一声,当即拿出自己贴身的帕子给我包手,我由着她包,另一只手上却仍托着麻雀。 “王爷放了这麻雀吧,鸟兽野性难驯,等它缓过了气,张开膀子乱飞,伤了王爷可怎么好?” 彩玉边包边说,言语间尽是担忧。 我仍是看着这只乌黑豆眼的小麻雀:“它怎么伤我呢?” 彩玉叹气:“奴婢老家的庄子上,最见不得这些野麻雀了,抓了啄了事小,就怕那些胆大的,飞起来叨人眼珠子,很是怕人的” 我伸出拇指摸了摸它那小而硬的尖喙,喃喃道:“它竟有这份威力......” 说话间,叶崇然却冒着雪进来了,他是府中熟客,早已不必通报。 自我受了伤,他每日不论何时下朝,都要来府中看上我一回,外头自然有些不好听的话。 他全然过耳不闻,我便更没说的。 彩玉见他来了,十分懂事又尴尬的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叶崇然笑着将手搁在暖炉上烤了烤:“崇然来的冒昧了” 我将麻雀搁在了桌子上,把他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捂着。 “怎么这个时辰才出宫?” “年下事多,户部有两本账算的稀里糊涂,陛下动了气,处置了几个不干不净的小吏,我领着人重新核了一遍,临天黑才把账本递上去,一来二去就迟了” 我叹了口气:“户部也快烂完了” 叶崇然闻言却笑:“无妨的,还是有好的,今日我领的两个小主官,账算的麻利极了,就是官运差了些” 我笑,他的手已经捂热了,接下来就该暖身子了,我将人拉进怀里,贴在颈窝那一段白肉上咬了一口。 “你安稳些吧,还伤着呢......” 我是不管这些的,仍旧咬着那瓷白的脖子不松口:“我伤着......就换你出力” 叶崇然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好王爷,收了神通吧,你背上那碗大个疤,下官看着只觉刺心,哪里还有......” 不待他说完,我手已经钻进了绯红的官袍之中。 “那我出力,我看不见” 屋外太冷,冻的麻雀也展不开膀子。 屋里又太热,叶崇然怕挨着我伤处,比那麻雀还要乖觉三分,奉迎之间颇有些伺候人的意味。 我趴在他耳边问道:“从不见相爷这么乖巧” 他笑,扶着我肩头吻来:“等你伤好,便该你乖巧” ...... 翌日。 雪绵绵下了一夜,等我醒来时,背上的伤药已经被换过一回,中衣也穿戴的整齐。 谁的手笔自不必说。 我没由来傻笑一阵,趴在榻上喝了彩玉送来的一碗稀粥,又嚼了两个包子。 心里暖和,胃里亦暖和。 人活一世,也不过为这两件事。 阿尔野于我是昨日黄花,自他对着玉门关起兵那日,我同他的情分便已经走到了末路。 如今我有崇然,心间寸余都搁着他的音容笑貌,再没有空处装下那些前陈旧事。 我起身披了个披风,手里又抱了个暖炉,打算如昨日一般在书房里杀时间。 可彩玉来收拾碗盘时,手里却拿了一个包袱。 “王爷,护手做成了” 我眸光一亮,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包袱:“看看” 包袱抖开,里头是一团雪白的兔毛,兔皮之下鼓鼓胀胀的蓄了许多丝绵。 翻来里衬,是蜀锦的料子,上头还绣着连理枝的花样。 这护手做的精致又暖和,我不过拿在手里看了看,便觉指尖掌心都是热热的暖。 我看着挑了挑眉:“这个差事办的好,你找梁管家拿赏钱去,再买些好皮子回来,给你和你妹妹都做上一个”
第98章 ● 彩玉轻笑:“奴婢谢过王爷” 我见她笑的开怀,不由问了一句。 “如今不怕本王了?” 彩玉一愣,随即又道:“相爷说过......王爷是最好相与的人” 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彩玉,你可知相爷为何这样夸奖本王?” 彩玉眨了眨眼,顺着我的话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 我乐呵呵的看着彩玉满脸通红,告退的话也没说,便奔出了房门。 雪夜过去,冬日晴天最是难得,此时不出去逛个闲街,就枉费本王这个富贵闲人的名头。 我披了件墨狐皮的大氅,手里又捏了把玉骨素面儿的折扇,摇摇晃晃就出了府门。 雪厚厚积在地上,见了太阳也化不开,麂皮靴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响。 我幼时很爱这个动静,每逢宫中下雪时,都在御花园里疯跑着踩雪。 如今身上带伤,疯跑也有失体统,于是只得一步一步踩下去,细细听这个动静。 及至一路走到棋盘街,我才过了这个踩雪的瘾头。 临近年下,四处都是买字买画买对联的人,棋盘街又常年有秀才举子卖字卖画卖对联。 我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棋盘街,心里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这才年节该有的样子,热热闹闹,忙忙乱乱的。 于是抬脚跟着人流进了街面,我今日出门,倒也不全是为了闲逛。 还是有两件正事要办一办的,头一件就是陛下交下的差事。 梁管家说近日棋盘街的举子卖字成风,其间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写字有风,做人有骨,很有些雅名在身上。 本王今日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些卖字卖出了名声的举子,若真有质素尚可的,也好在春闱时留心。 还没走到街中,便见七八个人围住一个书画摊子,人多口杂吵吵嚷嚷。 我抱臂站在外围,听了一耳朵这些人在喊什么。 站在最前头的大个子说道:“何兄,那张尤二人的书法丹青都不如你,却屡屡把你排挤到街口来,你也肯吃亏,若是我......” 那位站在摊子里的“何兄”,闻言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哪里卖都是卖,无非是挣个一餐两饭,何苦同人起干戈” 何兄这话说的和气,那大个子却是个心小的。 “那怎么能一样?街尾茶楼棋馆里坐着的都是朝中大儒,听说今日颜公叶相也是来了的,若能得了他们二位的赏识,即便一考不中,日后也能拜入他们二位门下,前程自然就有了,你在这里卖字,人家也瞧不见,写的再好也无济于事啊!” 何兄笑笑,仍是摇头:“既读了圣贤之书,便不该行谄媚奉迎之事,胡兄莫要再劝” 话至此处,那大个子长叹了口气,拂袖便往街尾走去了,似是不满这位何兄的冥顽不灵。 我往前走了两步,同这位何兄搭话:“先生怎么称呼?” 何兄一拱手:“不敢当先生之名,小人姓何名燕,表字云之” 合燕......? 我听罢这名姓,一时怔愣起来:“合燕?哪个合,哪个燕?” “何问燕归来的何燕”书生笑着答话。 我则长长“哦”了一声:“乍一听......却像个姑娘家的名讳” 何燕点了点头:“小人出身乡野,家父家母不大识文断字,只说小人出生那日,梁间飞来一只金燕盘桓,便替小人取了这个燕字”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方才听闻先生书法丹青俱美,不知可能求先生一副扇面儿?” 说罢,我便将手中的玉骨折扇递了出去。 何燕小心接过,感叹道:“小人画技粗陋,恐糟践了这玉骨扇,公子用此扇定是不缺银两的,不若再往街尾走走,有几位擅丹青的老学究,借他们笔墨画这扇面儿,想来更稳妥些” 我摇头,从袖间拿出来一锭银子。 “不妨事,你画,也不必画旁的了,就画一只飞出宫墙的燕子” 何燕见我这般坚持,便没有再推拒,当即磨墨润笔,撑开了扇面就要做画。 我垂眸看着他笔锋走向,自第一笔落下,便知他这手画技是童子功出身。 既然幼时在乡野之中,不去学耕种农桑,反而去练丹青书画。 这人嘴里也是没实话,也是可惜了这个名字。 宫墙飞燕之图不算复杂,扇面儿也不过两个巴掌大小,历来画鸟兽就以求神为上。 何燕落笔生魂,不过片刻就成了佳作,我接过扇面,迎风扇了两下,将墨痕呼干。 之后也不愿再与他攀谈,转身便要离去,不想这何燕却开口道:“公子留步” 我回眸看着他,何燕轻笑着一拱手:“这飞燕之图虽好,可独燕孤飞太过凄楚,我观公子也是爱书慕画之人,不若提下一首诗词在旁,以伴这飞燕振翅” 他说这话或是一番好意,可我听在耳中只觉刺心,于是摇了摇头,并不接他递来的笔墨,转身离去。 一边走一边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棋盘街,轻声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诗从不该由我来提,自有人陪这飞燕扶摇,免她魂无可依,死生苦楚。 我将折扇收入袖间,预备回府以后交给梁管家,叫他差人送到边关去。 上次我同叶崇然小坐过的茶楼就在眼前,我进了茶楼点下两碟子点心并一壶热茶。 预备临时当一回耳报神,细细听着楼中茶客的闲话琐碎,看看能不能听到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举子之流。 也好将名姓记个大概,免得春来监考时两眼一抹黑。 不想这一坐,没听来几句正经话不说,还等来了一位故人。 那故人匈奴儿面貌,肩宽腰窄,步态挺拔,灰绿眸子垂在浓眉之下。 一袭墨蓝长衫,颈间围着整张银狐皮,束发的银冠上嵌着幽蓝的猫眼儿宝石。 这扮相依常人来看,不是异国王孙,就是关外富商。 哪里还有我初见他时那份落魄? 我捏着茶盏不愿再看,可等人自顾自坐到我对面的时候。 我就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不想,它就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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