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今夜若睡去,必会在梦中见到那冷面菩萨,果不其然,莲花台又在梦中落定。 菩萨还是那个菩萨,笑的一点也不慈悲:“盛子戎,一个匈奴儿便将你引的意乱情迷,众人说你色欲熏心,实是不冤” 我乏的抬不起头,将脑袋抵在莲台上:“我自问情真,只想求一个贴心的人,却屡屡被辜负,我有什么错?” ...... 入梦时突然,梦醒时亦混沌。 自阿尔野离去后,我的日子便回到了往常,早起练兵,午后看些兵书杂记,夜里便坐在小土堡的望台上看月亮。 这个人,这段情,好似长风过了一境。 来时将人衣袂卷起,丝丝缠绕,走时无踪无影,流沙一般,叫人抓握不住。 这一日练完兵,盛凯便乐呵呵的跑了过来:“王爷,末将已从嘉峪关将粮草借回了” 我蹲在练兵台子上点了个头,抬眼见营外有马蹄声纷至而来,打头的那位白袍将军,倒很面熟。 我看向盛凯问道:“怎么借个粮草,还顺手把颜将军借来了?” 盛凯挠头一笑:“颜将军说王爷离关时日已长,想来路上多有劳顿,他便亲自走一趟,来跟王爷报一报嘉峪关的军情” 我看着颜问慈策马而来,在离我十来米处下了马,又向前走了几步,抱拳半跪,同我行了个军中礼。 我抬手免了礼,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给他,只道:“劳你跑一趟” 颜问慈起身:“末将不敢” 我进了军帐,坐在书案之后,颜问慈将随身带的先将军报念了一遍,说此番战役我方将士并未折损几许。 我静静听着,忽然发觉他这个声音和少年时不大一样了,多了些沙哑的味道。 待他报完,我打了个哈欠:“合燕他爹,被本王杀了” 颜问慈一僵,愣在堂下,显见不知云南王和肃王联手谋反的事。 我看着他这个模样,便晓得他爷爷并没有将朝中局势说给他知道。 罢了,老东西不说,本王来说吧。 “云南王和肃王筹谋造反,是以皇上派本王前去截杀将领,如今祸事已平,川滇一带大抵能风平浪静个一阵子,可皇上多疑,即便合燕自幼居于深宫,只怕也会被疑心,若合燕因此被问罪,你还需想个法子替她周全,或托你爷爷递个折子上去,或本王写份家书回宫替她分辩分辩,你看怎么办好些?” 颜问慈静默在堂下,半晌说不出话。 待他脑子转过了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问慈一生不曾求过什么人,今日但求王爷念在幼时情分,将合燕接出宫外” 我叹气,早料到他有这话。 “能接出来本王也不同你费这些话了,云南王旧部七万有余,若合燕有心为父报仇,联合这些旧部再起祸乱怎么办?就凭这一点,皇上能放她出宫才有鬼,你一辈子不求人,今日也不该求,大白天在这里说胡话” 我捏了茶壶倒茶给自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颜问慈额间已经出了一层密汗,看样子是真着急了。 帐中一时寂静,然而打破这份寂静的,不是我也不是颜问慈。 而是御前信使的呼喝之声,那信使打营外进来,戴着内官纱帽,站在帐中时,先同我见了一礼。 “下官拜见王爷” 我忙不迭起了身,连说免礼,而后便跪到了颜问慈身前。 御前信使这号人一旦出紫禁城,便只有两个用处。 一是传圣旨,见旨如见君,跪接是必然的。 二是传懿旨,见旨如见太后,不跪就是不孝。 我如今在关外野惯了,身边儿又没有官职比我高的,是以下跪这个动作,做的有些生疏。 信使和善一笑,见我和颜问慈跪了个乖,抖了抖手上的九龙纹黄缎圣旨,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璞王子戎,拔逆守关有功,秉性忠赤两全,朕心甚慰,今赐佳人合燕郡主,嫁璞王府,位及侧妃,钦此!” 说实话,旨意宣完的时候,若不是颜问慈在我身后撑了我一把,我大概会晕厥过去。 这一纸鸳鸯谱,真是乱出血来了。 信使走后,我双手托着圣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颜问慈也傻了,将我手中的圣旨抢了过去,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查验,恨不能看出这其实是个假圣旨来。 我就这么愣了许久,渐渐将圣意揣摩出了一点意思来。 皇上要合燕嫁我,无非是知道我手刃了合燕的亲爹,不论合燕知不知道这事,只要她嫁了我。 即便来日她知道了,也无非是和我在后宅里闹个你死我活。 若我瞒的好,令她丝毫不能察觉,我一个断袖,也断不会同她生出子嗣来,如此便能永绝后患。 好高明的一招珠联璧合,既绝了合燕祸起的苗头,又在我枕边搁了一把温柔刀。 帝王心肠,果然绵毒。 我撑着桌子起了身,顺手扶了一把颜问慈,本来就寂静的军帐,此刻只余颜问慈翻看圣旨的窸窣。 “别看了,圣旨没有错下的” 颜问慈赤红着双眼,心里显见是起了恨,眼圈儿红的几欲落泪。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你待合燕,就如此真心么?” 许是我这句话问的不好,将军他闻言瞬间落下泪来。 “问慈今生今世,非合燕不娶” 他咬着牙,一句话说的一字一顿,眉宇间全是痛意。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没话说:“你若抗旨,你们俩,一个都活不了” 帐外忽然落起了雨,大漠之中,落雨是极罕见的景,我走出帐外看了看。 只见辛乔已经带着兵将,拿出水桶盥盆接水了。
第32章 ● 雨丝风片,催人愁肠。 我伸手接了两滴雨,指尖被浸润的湿凉。 颜问慈从帐中出来的时候,失态的神色已经收敛住了,只是眼周那一圈儿红还未消退。 我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劝了两句:“颜将军若真想合燕平安百年,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颜问慈眨了眨眼,忽然一笑:“若我脱了官袍,带着合燕远走高飞,算不算莽撞行事?” 他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眼眸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我看着他这样,心里蓦然软了下来。 你看,世上还是有痴情人的,只不过这份痴情,没有人肯给我罢了。 心里默默起了个决策,我叹了口气。 “你也不必辞官,我想法子吧” 颜问慈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瞬:“还能有什么法子?” “你不必管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迈开了步子,向着信使休憩的军帐走去。 我同阿尔野虚情假意这一段,耗去我许多心神,如今他走了一月有余。 每逢晨起,我却好像还能在小土堡里看见他的身影。 我晓得自己没出息,时至今日还念着他,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情爱里本没有对错可讲。 大抵就如哥哥所说,我天生是个痴情的种子。 可痴情不是错事,感情本不该有那么多磨难。 我走进信使帐中,亲自泡了一壶茶送到他老人家案前,信使摘了乌纱帽,起身对我一连说了许多句不敢。 我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玉公公为传陛下旨意,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关来,真是辛苦” 玉点儿是自小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公公,太后娘娘亲指的首领太监,今日他来宣旨,本就有奇怪。 按说御前伺候的人,不该离宫过三日的。 方才宣完了旨,玉公公却没急着走,想来是有话要点我。 这让我觉得合燕嫁进璞王府的事,或许还有些转机。 若我同合燕这桩婚事真的成了,那可真就太作孽了。 本王一个断袖,被逼无奈娶了王妃也就罢了,若再添个侧妃,想来是真的会被雷劈。 玉公公毕恭毕敬接了我递过去的茶,面上笑容颇慈祥。 “殿下比之往昔,更显老成了” 我干笑了两声:“边关不比京城养人,操心的事情也多,自然见老了” “咱家晓得王爷对陛下的旨意有些微词,早年在宫里,殿下是难得的好心肠,承蒙殿下当年在老奴重病时,将先皇赏的山宝芝给了老奴续命,才有老奴活到今日的体面,是以老奴特在这里侯一侯殿下,为的是有一句话,要说给殿下听” 我听了这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玉点儿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可面上看着却比一般大的太监老些。 就是因为他早年间,染过一场嗽疾,那年我才十几岁,见往日陪伴在哥哥身边的太监不在,一时有些好奇,便去太监所看望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就是病了。 太监染疾只能问些宫外的赤脚大夫,有根基的才能托关系看看御医,玉公公算是有根基的。 可御医来瞧了一眼,当场就说不中用了,提着药箱就走了。 彼时我扒在门边儿看着玉公公,见他躺在简陋的小炕上,喉咙里出气多进气少,心里难免不落忍。 往日都是他伺候哥哥用膳,穿衣,读书的,如今要是他死了,不就没有人照顾哥哥了吗? 哥哥在皇后娘娘宫里,平日也见不到母妃和我,已经很可怜了,他不能再失去玉公公了。 于是我跑回了凝香殿,趁着母妃宫里的掌事姑姑不注意,便从库房里将那山宝芝偷了出来。 这是父皇赏给母妃的,说母妃身子本就不好,待到冬日天气寒冷时,用小火煨了当补汤喝。 我晓得这是个好东西,却不知道它能不能让玉公公好起来,只得偷偷将它塞给了玉公公的干儿子,让他给玉公公吃了。 后来玉公公好了,来给我行了一个大礼,道谢间落了眼泪,我将他扶了起来,只说让他日后好好照顾哥哥就好,不必谢我的。 而今时过境迁,时移世易,当年的玉公公,成了御前的首领太监。 我这不得宠的皇子,也成了戍边的守将。 玉公公清了清嗓子,同我讲了那句需要避人的话:“殿下若想保下合燕郡主,只怕需抗旨回京一趟” 我不解:“为何?” “老奴只是觉着......依陛下的性子,原不该留下合燕郡主的,如今虽然下了旨意让郡主嫁入璞王府,想来也只是......不想让郡主殁在宫中罢” 玉公公说完这句话,便不肯再提点一个字,他到底是陛下手边的人,说到这里,就足够该死了。 今日能同我讲这些,实是顾及了当年的情分。 我没有远送玉公公,也没有将玉公公的话说于颜问慈知道,他痴恋合燕,想来是受不住这些话的。 陛下要杀合燕,这是玉公公下的断论,我在营帐中静坐,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断论毫无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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