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天长日久的在这谷中过活,就从未觉得寂寞?” 他夹了一筷子小青菜,慢条斯理的嚼了, 而后又堂而皇之地问道。 “什么叫做寂寞?” 这话像一句伤怀的感慨,可他面上神色太过坦然,仿佛只是单纯想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顿了顿,又说道。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诗中景象,便是寂寞的意思” 应忘尘又夹了一筷子酱瓜条,睁着一双杏核儿眼睛看着我。 “诗又是什么?” “你幼时学医,势必要读书,既然读书,又势必要学些诗文,你竟不知何为诗词?” 应忘尘摇了摇头,低头往嘴里扒了口白饭。 “我识字是师父教的,药谱病方我都看的懂,但没听过你说的诗词” “你师从何人?” 许是我今日的问题多了些,他没有再回答我的话,只是说道。 “你不吃吗?饭要没了” 我低头,见桌上两碟小菜唯剩零星,就连一木钵白饭,也只剩了个底儿。 “下午我再走一趟城里吧......你吃不吃荤的?若吃,我再割些梅花肉回来,炸些菜肉丸子,再练一罐子猪油炒菜” 他听了菜肉丸子,眸光倏的一亮,不自觉舔了舔嘴角。 “我原以为你不吃荤食,就没有提,你若是吃,就割些回来吧” 我闻言摇了摇头。 “难为你替我操心” 他亦跟着我摇头,将碗中最后一口白饭吃完。 “给你接骨的时候,我摸过你裸身,你是习武的练家子,练家子得癔病,发起疯来我是摁不住的,是以才不敢冒然问你” 我垂着眸子只是笑。 “问个忌口而已,这病竟这样娇气?” “癔病加身者,活二十二三就是高寿了,大都死在自戕上,你如今二十有八,还能做饭说话,是以,不是病不厉害,而是你身强体健,心志弥坚,比王八还能活些” “......” 后来,我每每看着应忘尘,都觉得这是个奇人。 识得百草,却不知书文。 对落难之人施以援手仁心,可说起话来,却又硬邦邦的没个柔性。 人情世故上,如同没开蒙的孩子,长相又带着仙子落凡尘的灵气。 我活了这样多年,从未见过这号人。 再一日,谷中大雨。 雨声绵绵带着凉气儿,这样好眠的天气,诱的我犯了怠惰的毛病。 起身时,已经到了正午。 雨点儿还稀稀拉拉落着,一颗一颗砸在小竹楼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我揉了揉眼睛,起身披了件白衣出门,这衣裳也是应忘尘的,他身量比我低了些,人也比我清瘦。 我能穿上他的衣裳,全赖一路逃亡间伤了元气,狠狠消瘦了几圈儿。 来时穿的那件朝服,早已被逃亡路上的血水浸透,再不能穿了。 方站到小竹楼门外,就见应忘尘端着一碗炼好的猪油,比比划划要开锅炒菜。 我抱着胳膊轻笑,也不往他跟前去,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开口道。 “锅太凉了,油下去要发苦” 应忘尘抬了头,端着猪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昨日做的那个炒蘑菇很好吃,我想再做一回” 我笑了笑,抬脚走到他跟前,从他手里接过了猪油。 “再抱一捆柴来烧锅,仔细别淋了雨” 应忘尘点了点头,十分乖觉的给我打起了下手。 我一边顾着灶头的事,一边回头问道。 “晨起怎么不叫我?早上又是怎么吃的?” 应忘尘趴在锅台上,只盯着锅里翻滚的蘑菇。 雪白的袖子用束绳儿绑在身后,一双白净的胳膊露了出来,想是为了做饭方便。 “我叫你了,可你叫梦魇住了,娘亲哥哥的乱喊,我看着害怕,就没管你,怕把你叫醒了,你又......” 我笑着接过他话头:“我又发疯?” 应忘尘点头,仍旧是只盯着蘑菇看,我见火候差不多了,伸手在锅里捏了一片儿喂进他嘴里。 “咸淡如何?” 这馋猫蓦然叫我喂了一嘴蘑菇,先是呆愣愣的看着我,而后才慢吞吞的嚼了。 “好吃的” 我挑眉,又从锅里抓了一片出来,喂进自己嘴里,尝出味道后,不自觉点了点头。 “是好吃” 应忘尘此刻,还没从那一喂里缓过神来,神情木然的问道。 “你方才为什么喂我?” 我一边将蘑菇刮进盘子里,一边抬眼看向他。 “你那个馋猫儿样的神情,我不喂你,你就要自己下手捞了,锅里是滚油,烫了手可怎么办?” 他歪着头,仍是问我。 “你不怕烫么?” “这油是我炼出来的,它自然听我的话,不敢烫我的” 应忘尘啧啧称奇,脚下跟着我往饭桌上走去,嘴里还继续追问道。 “它当真听你的话?若下回我练了这个油,它也会听我的话么?” 我打了个哈欠,将筷子搁到他手里。 “那不一定,要叫它听话,必得从买肉的时候就将它驯服,等我从集市上买回来了你再炼,就没有效验了” 应忘尘皱了眉头,咬着筷子尖儿思索了半天。 雨点子斜撒进来,尽数落在他肩上。 “你哄我呢吧?” “那不然呢?” ...... 谷中的日子十分清闲,清闲到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何来到了这里。 唯有在夜间入梦之时,才能想起些从前的事。 梦醒之后,也只能抱着一床薄被,缩在竹皮小榻上,不停默念心经,盼着身子不再瑟缩发抖。 我不知我在抖什么。 从前的事,我是不怕的。 只是一旦想起来,就有一股彻骨的寒意钻进骨头里,东奔西走在周身血脉之中。 而后,便由不得我不战栗。 这一夜亦是如此,我在榻上抖的糊涂,想不起此间何地,更想不起时辰几何。 咽喉里存了一口血。 将呕未呕。 就在我要呛咳起来的时候,应忘尘端着一盏烛台,从二楼走了下来。 他夜间不束发,白发如雪丝万千垂在身后,又被昏黄色的烛火笼罩。 整个人好似一团轻云,悄无声息的坐到了我榻边。 “你怎么了?” 我同他之间隔着一盏烛台,他的面目有些缥缈。 许是因为烛火太过昏暗,又许是因为我眼里有泪,才模糊了他的脸庞。 “没......事......” 应忘尘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困倦,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再抖下去,这个竹皮榻就要塌了,人食五谷,都要坐病,你早些说清你是什么症候,我早早替你料理了病头,咱们便都能安生睡了” 我笑了一声,可因为身子抖着,是以这一声笑,也带着战战兢兢的凄惶。 “没旁的......症候......就是......就是冷......” 应忘尘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伸手在我脉门摸了一把,喃喃道。 “不是疟疾,血气也通,节气也没到冻人的时候,有什么可冷的呢?” 我垂了眸子。 “你......睡去......天亮了......就好了......”
第4章 ● 应忘尘低头看着我,半晌,又深深叹了口气,将烛台搁在地上后,便施施然上了小榻。 我冷不防被他往怀里扯了一把,身子虽还在抖动,脑子里却清醒过来。 “做......什么?” 应忘尘伸手将我脑袋往后推了推,直到竹枕上让出来一个空后,便安安心心躺了下来。 “你冷,我抱着你睡,你也不是个姑娘家,我也不占你什么便宜” 我皱了眉:“你当我是姑娘家吧......你起来......回你......自己榻上睡......” 应忘尘闭了眼,丝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咕哝一句。 “不要抖了......我困的很......明日还要早起......找天仙蕈......” “......” 说来也怪,这厮上了榻后,我耳边只有他喘息梦呓之声,片刻后,竟当真照他说的不抖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他早已睡沉,进了梦中酣游,嘴里含糊着说些梦话。 “蘑菇......肉......丸子......丸子......” 我听的失笑,榻边搁着的那盏烛台,正被窗外雨气吹的摇曳晃动。 柔和闪烁的烛光,蓦然间洒满竹楼。 应忘尘睡觉不算老实,小孩子似得躬着腰背,两手抓拳,有意无意就拿脑袋将我往墙里顶。 是以这一夜,我睡的并不大安稳,看着枕边这个四处乱拱的小白毛儿。 心里,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崇然的事悬而未决,我如今受了这样一番变故。 昔日王府的影卫,而今要么是追杀抓捕,要么是认投归降,定然是不能继续追查崇然的事了。 我伸手在衣角上捏了捏,缓缓闭了眼睛,眼角有泪划过,沾湿过往万千。 我真是对他不住。 生前未能拉扯住他性命,亡后,也顾不全他一身哀荣,无从体面。 我就这样闭着眼听了一夜的雨,天色蒙蒙亮时,应忘尘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人还没彻底清醒,手却认得路一般,探上了我脉息。 “你不抖了?” 我看着他,只见他头发睡的蓬乱,发顶还翘起一撮儿白毛,就没忍住笑了两声。 “不抖了” 他晓得我在笑他头发,也并不恼,只是随意扒了扒满头白发。 而后便盘腿而坐,仔细摸着脉中变化,在一室恬静里,同我叙了一场晨间的小话。 “你从前,是很有身家的人吧?” 我挑眉:“何以见得呢?” “你有心疾,但用好药护住了” “也不是什么好药,天王补心丹,柏子养心丸,就这两味” 应忘尘眨了眨眼:“丸药都不好配的,我今日进谷里采天仙蕈,也是为搓些护心匀血的丸药” “天仙蕈?” “嗯,南疆特有的一个草菌子,蕈伞上盖了一层白蕈丝,晨起沾了露水,太阳一照亮晶晶的,瞧着跟穿白衣的仙女一样” 我伸手撑在脑袋后面:“那不就跟你一样?” 应忘尘愣了愣,很是较真儿的思索起来。 “可我又不是女子” 我摇了摇头,只是笑。 “仙宫三十六重天,神佛四万八千尊,焉知只有仙女,无有仙男呢?” 应忘尘愣了愣,半晌又道。 “你是不是在夸我好看?” 我大笑起来,利索从榻上起了身,伸手一揉他脑袋。 “那不然呢?” ...... 应忘尘去谷里采药的时候,即便心里好奇天仙蕈是个什么东西,我也没有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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