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正在河边同人死斗,见了这一支响箭,心里才渐渐安稳了些。 而同我死斗的人,却是木师父。 我从宫中逃出来的时候,原以为自己只要上了木师父的船走水路,就能没大波澜的遁出京城。 却不想木师父见我便亮了兵刃,那时我刚从护城河里爬上来,浑身湿淋淋的难堪。 见此一幕,不由就笑出了声。 “是了,木师父乃御前卫林之军,自然只效忠陛下,从前,是徒儿没想明白......” 此言既出,便再没说的了。 我身上受了二十七鞭,断了一条胳膊后,才摆脱了他老人家的纠缠。 水路走不通,只得换陆路。 可宫中兵将围追堵截,我又拖着一身伤,眼看就成了死局。 最后将我送出京城的人。 却是一个从未想到的人。 叶婉莹将我藏进了马车夹层里,怀里还抱着一个没长牙的奶丫头。 她从前也是个温言细语的娇小姐,此刻却娥眉倒竖的站在城外匝道上,同盘查人头的兵将狠狠撒泼。 “我夫君乃是正四品守境将军!今日我要带着孩子去葫芦寺进香祈福!你们竟敢这般阻拦于我!” “若你们今日敢将我拦下!等我夫君回京!我势必让他晓得我今日所受之辱!届时你们再想升迁!可未必能平顺!” 我在车板底下晕晕乎乎的,只能听个大概,而后,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等我再睁眼时,叶婉莹已经将我推上了南下的商船里。 我在货仓底趴着,身上皮肉还烂糟糟的。 临别之际,我疲惫的对她问道。 “为何救我?” 叶婉莹抱着怀里的孩子,神情复杂的看着我,船只推开水浪的时候,她才喃喃道。 “兴许......是替孩子积福” 我笑了一声。 骨肉至亲要杀我。 昔日仇家却救我。 好荒唐的事。 后来十几日,我都趴在货仓底,因断了个胳膊,进食也不便。 没几日便饿的神魂颠倒,周身鞭痕溃烂化脓,高热一催,就再也不知年月几许。 只能跟着水波浮沉,梦中尽是旧年的光景。 可惜梦中事,如今都成空。 唯有菩萨笑着望我,柔声说道。 “我的儿,此番报应,你受的可痛快?” 我亦笑了起来,一个人在仓中胡滚,身上伤口撕裂了也不管。 “好痛快......好痛快......” ...... 船家应是收了叶婉莹的钱财,见我渐渐生了疯魔之态,便着人给我灌了两副宁神的汤药。 无奈这药并不见效,船家便狠了心,随意靠了个岸口,将我丢上了岸。 小伙计尚有慈心,有些不忍的说道。 “老板,这人......这岸头上去就进南疆了......里头蛇多虫多......万一......” 老板烦躁咂了咂嘴,利索的起了锚。 “随他死在哪里,总归不能死船上,青天白日的,晦不晦气呢?赶紧走” ...... 再之后,我便被忘尘救了。 起先糊涂了十几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药,渐渐就将我调理醒了。 我见他第一眼,便有些莫名的熟稔之感。 可再看,又是个生面孔。 毕竟我一个断袖,若几时见过这样的谪仙面貌,势必到死不忘的,即便他是个哑巴。 我伤好后,问他为什么救我,他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一个水当当的翡翠牌儿晃了晃。 我眯眼细看那翡翠牌儿,蓦然想起这是中秋宫宴那日,我揣在怀里预备送给小皇侄的礼物。 这翡翠是难得的好颜色,绿的发黑不说,里头没棉也没裂,水头足的发透色。 “你为钱财?” 忘尘点了头,将翡翠牌儿重新揣进怀里,而后就离了小竹楼,背上小竹篓,往深谷里采药去了。 他一走,我就里三圈儿外三圈儿的,将这小竹楼逛了个明白。 地方不大,竹篱笆围了个院子,楼中两层,上层他自住。 底下一层,摆着一张竹皮小榻,是我前几日昏睡的地方。 末了,我坐在院中,想起了唐骄往日的话。 南疆,幽幽谷。 白衣白发的仙人。 思及此,我苦笑起来。 “没想到......还真有个仙人” ...... 此后的日子,我过的好似隐士一般。 忘尘采了药回来,却不愿离开幽幽谷中。 我见状,为谢他救命之恩,便戴个黑斗笠,独自背药去集市上卖。 换了银子后,就替他买些吃食米面回来。 他不善炊事,只晓得熬粥蒸饭。 偶然弄一碟子青菜,盐也下的糊涂,要么淡的没味,要么咸的发苦。 “你也别糟践东西了,我来吧” 忘尘回眸看我,眨了眨眼后,松了握菜刀的手,任由我接下这个活计。 做饭这事儿,只有一句话。 鲜不鲜,一把盐。 香不香,闻油花。 我将从集市上买的松子仁儿炸了油,因怕他忌讳荤腥,是以没敢买肉,只买了些水灵灵的小菜心。 松仁炸过的香油,用来炝菜心再好不过。 我眼看这一身雪白的漂亮郎中,就着这盘菜心,足足添了三次饭后,不知为何就笑了起来。 “既然爱吃,外头城里也有酒楼,怎么不去?” 忘尘搁下筷子,好似没听见我的话一般,收拾了碗碟就拿去洗刷了。
第2章 ● 我身上伤口全然愈合那天,恰逢谷中照进一抹潋滟斜阳。 幽幽谷里少见这样好的阳光,谷中地势狭长,往日抬头,只得见一线暗淡天光。 谷中花草虽生的繁茂,但都是些喜阴不喜阳的根性,少有烂漫可爱的向阳花。 我坐在小院儿里,身后贴着竹篱笆,趁着太阳好,顺手将刚摘的豇豆掐了掐。 忘尘手里也有活计,他昨夜守着炉灶烧了一夜的附子。 生附子毒非寻常,若不仔细烧熟,恐会吃出人命。 此刻他大功告成,一双细白的手拨开草木灰烬,小心翼翼将附子取了出来。 见烧好了,便拿一个竹片匣子装了,仔仔细细保存起来。 我这头儿向他看去,只觉他这个人还是颇赏心悦目的。 一身白衣飘逸出尘不说,身后白发也拿一个半月形的银钗子束齐整了。 确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 往日我不曾来过这山水秘境里,想来他都是独自一人采药晒药,悠悠度日。 由此可见,幽幽谷的幽幽二字,取的不大贴切,该取悠悠才是。 我正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忘尘却已经拾掇完了药材,搬了一张竹凳,坐到了我跟前。 就近日来看,这厮绝不是个好同人亲近的脾性。 今日能破天荒的同我对面而坐,或许是有些大事要说。 我抬头看着他,将手里的豇豆放回竹箕上。 “怎么了?” “你伤已经好了” 我伸手拍了拍自己肩膀腰腹。 确实,伤都好了,胳膊上的断骨也接利落了。 此刻在院儿里翻百十来个跟头,也不成问题。 眼前人看着虽年轻,但于岐黄之术上,还是有些造诣的,算是个难得的好大夫。 “确实好了,多谢神医” 忘尘一挑眉,似是不太受用这句神医,只是淡声道。 “伤好了就走吧” 我挠了挠头,干笑两声,原以为他这个逐客令会下的婉转些,不想竟是这样直白。 “忘尘,我并没有地方去” 他闻言蹙了眉头,隐隐有了些不悦意味。 我叹了口气,有些伤心的想到,我这半辈子,不论身处何地,似乎总是叫人容不下。 沉默了半晌,我又厚着脸皮说道。 “我做的饭菜,你若觉着尚能入口,或可留我当个杂役使唤?再有......你平日也不爱出谷,药材若想换成吃食,总归要走一趟城里,有我在,你也省了这一趟麻烦......” 忘尘垂眸思索一阵儿,便抬头正色道。 “并非不能留你,只是你来时,身上穿着宫廷朝服,通身奔逃狼狈之态,我不晓得你姓甚名谁,若你久留,日后恐有追兵进谷,届时,只怕连我也受殃及” 我眨了眨眼,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你竟能一下说出这么些话?” 忘尘抬眼,有些嫌弃道。 “前几日不同你说话,是因你身患癔病,我不知你病从何起,自然不敢平白同你说相谈,免得言语间又挑起病相” “癔病还有这个忌讳?” 忘尘点了点头:“有,早年我在塞外学医,有个十二三的丫头就是癔病,他家里逼她嫁于一个胡人,她誓死不肯,心气郁结,恐怖忧思,渐渐坐成了病势,自此不能听锣鼓唢呐之声,不能闻婚嫁出定之言,一旦听闻,必要发病” 我笑了笑:“倒是奇闻,想来我没有她那般严重,也不必太过小心” 忘尘眼中寂静,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比她严重的多,她不听不看便不会发病,可你病入膏肓却不自知,极易稀里糊涂就自戕自害” 我垂下眸子,只问:“可有的治?” “心病还须心药医,早年有个海龙角做引的回魂方,能压病却不能根治,不过如今也已经失传了” 他说话间透着遗憾,似是很可惜这个方子。 我笑了笑,抬手在他肩头轻拍。 “我幼时,家里人知道我得了这个病,也曾替我寻过这个回魂方,方子剂量我还记着,不若我写下来给你?” 忘尘抬了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当真?” “当真,只是一点,翡翠牌算是你同我治病的诊金谢礼,现下这个回魂方,便算我赁你一层竹楼的定钱,不过你放心,我住不长,至多三五月,等我想通了这桩心病就走,期间若有追兵至,我即刻束手就擒,绝不殃及谷中一草一木,如何?” 这番话毕,忘尘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冲着那方子的稀缺,答应了我的话。 “你叫什么?” “姓孟,孟子晋” 忘尘颔首:“我姓应,名忘尘” 我一笑:“应忘尘?真是好名字,若我爹娘取了这个名字给我,想来我也能早早忘却红尘,归隐山林”
第3章 ● 山中岁月容易过,自从我写了回魂方给应忘尘后。 他见我粗通药理,便时不时拿些疑药来同我探讨。 有时是深谷里的毒物,有时是山崖上的根蕨。 渐渐地,我发觉这人有些天资不全。 倒不是说他笨,而是他身上少了一份人情之苦。 好比有一日,我做好两道小菜,又温了一壶热酒,用饭时自然而然的同他扯了两句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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