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半生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不服管教的,也有格外乖巧的,但论起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景烁。 大概是因为学生就像亲手雕琢的玉器吧,景烁是经由他教育以后,变化最大的一个。 每个先生都会更喜欢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学生,他也激动地说道:“许久未见,皇上都长这么大了。” “先生也变了,像是个草原上的人,我都不敢认。”许世景烁舍不得回到台上,就站在沧渊面前同他说话,“过去乌藏使团来京从没有您,这次是有要事吗?” 沧渊正襟危坐,恢复了一个老师的仪态。 “冯学士三顾乌藏,是他让我来京的。”他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 “这天下的头等大事便是国事,皇上是国事中头等重要的人。你这么聪明,不难猜出大学士的用意吧?” 许世景烁怔了一下,立即有些心慌地说:“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你连一点理政临朝的心都没有。”沧渊狠了很心,像当年还是他先生时一样,不留情面地说, “我在来京的路上听人讲了个笑话,说这宫中已经没有公主了,却还有驸马。” “左扶光他是凭何坐上了国公之位?瑞云公主逝世后他的身份还能立住吗?” “他既非亲王,又非许世血脉。你可知你皇兄当初给他赐封号为‘雅’,便意味着他并非许世国公,而该回到雅州。” 许世景烁静静听了,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丝毫没有反驳。 “先生教训的是,我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在朝中也无根基,确实软弱。”许世景烁深刻自省道,“而且,我是不敢让他返雅的。” “何必妄自菲薄。”沧渊鼓励道,“你是皇上,便是江山共主,九五之尊。根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自己扎下的;尊重也不是谁给的,而是自己赢得的。” “皇上,别忘了您年少时的壮志,和当年所言。” “从未忘却呢。”许世景烁赶紧说道,“可我的未来里也有先生的一席之地,您如今却不会再回来辅佐我了。” 不知何时开始,“朕”这个自称已经变成了“我”,他们和过去一样对话。 沧渊叹了一口气:“当初皇上不畏强权,手执文书救我于水火,沧渊没齿难忘。” 许世景烁似乎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一想到那天看见的情景他就觉得恶心。 他在沧渊面前蹲下了,将手放在沧渊膝盖上,再一次握住。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仰头望着人,恳求道,“先生既有心看顾朕,便在京城多留些时日,陪陪朕好不好?” 外族使团本不会在京中长留,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回到乌藏,否则就会错过乌历年。 沧渊有些犹豫。 “先生,朕绝没有让您长留京城的意思,只是不舍而已。”许世景烁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摇了摇沧渊的手, “年节以后朕派进京探亲的朵甘卫都司送您回去,正好顺路。可以吗?” 沧渊想,帮人帮到底,几天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皇帝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那皇上答应我,自今日起勤于政事。砥砺奋进,绝不懈怠。” 许世景烁当即站起身,身板笔直,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生机。 “不就奏折吗?朕今夜就批它个通宵!”他忽然极有干劲,又把沧渊拉到桌案前方,拿起前几日的折子递过去, “先生看,这些折子虽然都是国公过手的,但朕私底下全阅过,只是未做标记而已。” “但先生可别像那些老学究一样天天念叨,朕耳边嗡嗡的都快烦死了。您还像过去一样,给朕引经据典,讲些言简意赅的道理可好?” 沧渊见他如此乖巧,忍不住像过去一样伸手,快落到皇帝头上的时候顿住了,差点大不敬摸了“龙头”。 许世景烁却觉察到他的意思,忙像只小猫一样主动把头拱过来蹭了蹭: “先生,这是朕六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说: 小老七长大了,当皇帝了。这条线我可是埋了七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蛮子! 月色逐渐变得清亮,景烁咬着毛笔坐在龙椅上,已问过好些问题了。 他忽然意识到时间晚了,心想先生肯定是困了,便不好意思地把沧渊送出了宫,没有留他。 虽然很想让沧先生就住在宫里,但许世景烁每每生起私欲的时候都会提醒自己。 ——不要像父皇一样惹人恶心,不要为了自己高兴就用权柄限制他人,这会让先生反感的。 沧渊出宫,送他的太监走了。 皇宫北郊原本是荒置的行宫,后来改建了驸马府,如今住着左扶光。 沧渊在岔路口站了须臾,心下一动,脚底一转,出现在了驸马府院墙下方。 …… 夜色深了,左扶光独自坐在桌案前,饮了三壶酒。 一为瑞云离世,让他自责心痛不已;二为再见沧渊,心绪难以平复。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再见时的情景,总觉得沧渊会像过去一样,用复杂而含情的眼神看着他,令他感到两人之间是曾有过关联的。 可今天没有,沧渊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皇帝而来。 他能感受到那种防备的、敌意的目光。 看到他如今的变化,再回想起六年前那个什么都听从他的沧渊,不禁觉得一阵阵难受。 六年的时间能改变人多少呢?左扶光曾经从不伤春悲秋,而今竟也落到独自苦饮的地步,心中的苦闷无法和任何人言说。 正醉着,他听到屋上砖瓦动了一下。 沧渊现在能够完美掌控燥血,令其在一瞬间爆发,又能迅速平复。 他落进院里,左扶光刚好觉察到危险来探看。 清辉和月光配着故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就那么站在那儿,好像定住了似的。 他既没有喊侍卫,也没有打出一声招呼。 如是白日里他肯定会做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但现在周围没有别人,左扶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态度了。 沧渊睨着他,明显更淡定些,问道:“怎么,六年不见,我来访一次,不叫客进去坐坐?” 左扶光“哦”了一声,酒意醒了七八分,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却实在舍不得推却,便让开了一点。 沧渊也没行礼,径直朝内走去,跨过门槛。 室内暖香醉人,酒坛倒了一地,他轻微嗅了一口,觉得酒味太浓烈了,便问:“什么酒?” 左扶光依在门口,机械地回答道:“肖思光酿的,北境火云烧。” “哦……”沧渊了然似的回了一声,又见对面书桌后的墙上贴了几张拙劣的儿童画。 墙面本是精致的乌木雕花,却在缝隙里插着几朵手工花。 再朝内室的地方看,屏风是红粉色的,娇艳欲滴,绣着桃花,挡住了,瞧不清里面。 但不远处还有一张瑞云的画像,只是鬓边被簪了一朵白花,左扶光还没舍得取下…… 这里处处充斥着那个公主生活过的痕迹,当初左扶光与他决裂,便是为了娶得瑞云,攀上皇权的高枝。 沧渊本以为他安顿好母亲以后就会放下京城里的一切,可是三年又三年,左扶光手里折了两个皇帝,他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的官越做越大,权力越揽越多,到如今已是权倾天下的国公大人,连龙椅上的皇帝都畏惧着他。 起初沧渊还觉得左扶光是被逼无奈的,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他也迷醉于掌控生死的权力。 沧渊朝地上坐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是左扶光方才的位置。 左扶光控制住狂跳的心,从灵魂出窍的感受里回转过来,这才缓步走过去,问道:“何事?” “要新年了。”沧渊望着他,说道,“我临走前去了军营,你爹在。王爷问你今年要不要回家一趟?” “他都不在家,总是在军营。”左扶光立即拒绝道,“年关最不稳定,长途跋涉恐有危险,我不回去。” “是的哦,你一直很惜命,也很珍重自己。”沧渊捎带讽刺地说, “家庭亲情也比不上你自己重要,你怕自己走了就会落权,怕朝堂上那些不稳定的因素会在你走后商议着排挤你。所以你宁愿不去父母面前尽孝,也要守着兴京这一亩三分集权地。” 左扶光并没有任何愤怒,他认认真真听完了这没有温度的言语,然后恢复到极为冷静的态度。 他没坐沧渊对面,没坐地上,而是走向主位的高椅,双手放在扶手上,以一种“唯我独尊”的姿态坐下了。 左扶光说:“加措王子特意翻人墙头来一趟驸马府,不会就是为了骂我一顿吧?” “看来这些语言已经完全无法触动你的良心了。”沧渊笑了笑,低头,“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不知道为什么,左扶光觉得那个笑容挺邪气的,他从未在沧渊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他预感到不妙,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这是许世风华死了后就再没有过的,他都快不知道何为惧怕了。 沧渊起身走来,左扶光其实想退。 但他又自恃身份,要让自己显得无所畏惧,便安坐如山般一动不动,手已放在了腰带上,里面藏着软剑。 沧渊低头,站在他面前,轻轻地说:“你每一个招式我都能预料,这六年里我无数次在心里算计着再见面时该如何制住你。” 话音未落,左扶光右手抽出软剑,沧渊凭借预判捉住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仿佛能把手骨折碎,左扶光吃痛,武器脱手而出! 他另一只手立即来接剑柄,依然被沧渊轻松握住了,双手都朝后按在了墙面上。 左扶光左脚带着内力猛地划出一道弧度,踢向沧渊小腿筋。哪知道沧渊早他一步调整站姿,他只踢到了胫骨,反而让自己脚趾发疼。 “还有什么?都使出来。”沧渊好整以暇地挟制着他,倾身凑近,卡进左扶光大马金刀的坐姿里。 左扶光抬起膝盖去踢对方下|盘,沧渊这回没躲到,而是闷哼一声。脸上并无痛色,反而明显兴|奋起来…… “这可是你招我的。”他把头靠到左扶光耳边,徐徐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纯血乌人能选择强化自己身上的任意一块肌肉,使其刀枪不入?” 左扶光侧过头,愤怒地瞪着他。 沧渊续道:“你不痛不痒地踢一脚又算什么呢?勾着我吗?” “沧渊,我动动笔就能划掉你们的经济来源,掌控着乌藏命脉的商道。”左扶光没有显得慌乱,而是威胁道, “六年了你居然还没变,但请好好看看你抓着的是什么人?乌藏臣服于大许,我若是要砍你脑袋,就如砍了个臣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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