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方遒看起来老了很多,沧晗却仿佛越发年轻,两人在主帐里说着什么,冯俊才由单浩轩领着进去拜见。 “来了呀?”左方遒看着冯学士,皮笑肉不笑道,“难怪今年的军粮到得那么齐,不像往日零零散散、拖拖拉拉。若是四方都有学士相护,就不愁边关将士吃不饱了。” 冯俊才哽了一下,才拱手道:“是我们空在庙堂论政,没落到实处,让将士们受委屈了。” 实际上这几年左扶光辅政,举国上下的腐败有所收敛。因为他杀鸡儆猴宰过一些吃空饷的官员,却不敢得罪世家太深,便仍算是没有剜掉毒瘤。 左方遒哼笑一声,他的不满是对官制的,而非冯俊才本人。 沧晗知道这一点,瞪了他一下,反而颇为客气地说道:“大学士请坐。” 冯俊才连忙托住沧晗的手:“将军您坐,我站着就行。” “也别客气了,都坐吧。”左方遒很听沧晗的话,对客人道, “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便和将明去打了些野味。今年雅州收成不好,这批军粮算是解决了当前的迫切需求。” 冯俊才蹙眉道:“游牧民族不是在种植粮食了吗?为何不向乌藏买?” 左方遒瞟向沧晗。 “雅州能养活自己,和乌藏只有大市口的商贸往来。”沧晗避开了这个话题,徐徐讲起了别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的宝贝养子沧渊如今一心为了乌藏,那边的马肥得能流油,军队被先进的战术武装了起来,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左方遒预见了未来,不肯依赖钱粮交易,所以宁愿过得紧巴一点,也没敢向乌藏买粮。 至于鞑靼部,那就更不可能开口了。乌藏好歹算是大许藩国,两个都司驻扎在那边,而元人与中原素来不和,更加危险。 吃完饭后,单浩轩单独带冯俊才散步,把这些情况和王爷的担忧都告诉了他。 “那你知道怎么见沧渊吗?”冯俊才还想着自己的目的,“是否要先向王室递拜帖,再派使团前往?” 单浩轩带他走上长城,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镇。 那镇子五彩缤纷,房屋簇新亮丽。像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最高的那座楼足足有六层,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它焕发的流光溢彩。 “沧渊就在那里,你想去随时可以拜会他。”单浩轩平和地说,“他就和我们隔着长城相望,时不时会过来陪将军。但我和他已不像过去那样谈心了……” 冯俊才没说话,他看着那高大的房屋,嘴唇抿成一条线。 “毕竟各自为政。”单浩轩有点伤感,“我觉得我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他不再是当初与我二人交好的夫子院学子……而是乌藏富裕且强大的王子。” 又聊了很多关于沧渊身份的话题,冯俊才甚至有点打起了退堂鼓。 他觉得自己会无功而返,却又不甘心不去尝试。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沧渊—— 至于他沧渊愿不愿意随他进京一趟,那就尽全力劝说吧。 冯俊才这样想着,派信使先去送了信。 …… 沧渊所在的地方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叫做白狼部。 这边远贫穷的部落在几年里迅速地发展了起来,直逼乌藏六座大城,人口越来越密集,街市越来越繁华。 还因和中原距离近,各种物资充足,成了不少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沧渊在这里办了学堂、医馆、兵营、公堂,俨然一个小小社会,运转有序。 即使冯俊才去了,也惊讶于乌藏如今的先进程度,更对沧渊的能力多了几分惊讶,心里那股希望的火苗几乎要小得看不见了。 他听单浩轩说,沧渊如今和他疏远了。 他以为自己要去某个地方等着乌藏的“加措王子”,或是被晾在原地很久不理睬。 却没想,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呆在门口的几个学生,手里举着写有他名号的牌子,欢呼着靠了过来。 “您是中原来的冯大学士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问道,个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冯俊才“受宠若惊”,方点了点头,就被这群学生簇拥起来,拉着朝城里推。 “我们王子还在讲学,没从课上下来呢!” “大学士,我们先带您去他的官寨里等着,您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大学士,您以前是我们王子的兄弟吗?”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言语间沧渊虽是“王子”,却好像与他们格外亲近熟悉。 冯俊才本就挺喜欢乖巧的孩子,一路的担忧慢慢散去,进楼时露出一个笑容:“不必陪了,我等他。” 孩子们躬身行礼,大声道:“架子上都是书,您随便看,那我们先回学堂啦!” 冯俊才朝内望去,原来这最高的一座楼就是“官寨”。 它不是酒楼,也不是私人住所,而像一座巨大的藏书阁。 楼梯盘旋而上,四周都有,整整六层只有最高处是住人的,其他地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罗列着五湖四海的书本。 精到史书儒学,上至阳春白雪,广到外邦诗传,下到画本小册,应有尽有。 而在藏书阁里的人五花八门,并不像在中原一样只有学子可以读书。 穿着兽皮的粗壮汉子,门口卖青稞饼的大娘,小到三岁孩童,大到耄耋老人,都在这里穿梭着,还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 冯俊才的震惊溢于言表,想到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世家学生,更是痛心疾首。 他抬手随意拿了一本,发现上面刚好是沧渊的字迹。这本晦涩的中原古文被他翻译成了乌语,细细批注着。 而楼里还有无数其他的书本,沧渊网罗各方人才,译了无数各地名书。 冯俊才逐渐觉得有些恐惧——乌藏不如中原,是因民智未开,蛮荒落后。 可若乌藏城城有此楼,楼楼有藏书,缓慢地发展起来,将成为可怕的巨兽…… 正想着,沧渊已迈步走进来了。 他面上带着熟悉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热情道:“冯二少!!!你我当真是久别重逢啊——” 冯俊才恍然回神,那一瞬间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京中求学的少年沧渊。 只是如今沧渊皮肤偏黑了些,越发英俊凌厉,轮廓格外深邃,一看就是异域人。 他的气场变得很强大,既有一种读书人的睿智,又有武将所带的压迫感。 沧渊身量高出冯俊才很多,揽住人的时候仿佛一个熊抱,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怎么,没认出我?” 冯俊才倒吸一口凉气,咳嗽了一声才拥住沧渊,小声道:“你这几拳要把我打吐血了。” “哪儿至于啊?”沧渊嘴角带笑,转而掰住他的肩膀,八卦问道,“娶媳妇没?生小孩没?当什么官了?怎么有机会来找我了呀?” 冯俊才脸一黑:“那你呢,娶王子妃没?生几个孩子了?这是你封地吗?怎么又在当大帅又在当教书先生?” 沧渊大笑几声,拉着他朝楼上走去:“心有所属,还未成家。开化民智,王子之责。封地嘛,我阿爸要给我,我没要!毕竟要了就没那么自在了,还得给王庭上税,不划算!” “人没怎么变,说话倒是变得简单粗|暴了。”冯俊才学着他的口气也回答道, “我心高气傲,曲高和寡,至今未得知己,无妻无子……当官嘛,做了皇帝的老师,在内阁里混着日子。左扶光赏我什么我拿什么……” 沧渊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已经数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开怀的、伤情的、明媚的、阴郁的,他无数遍唤过他,醒来却只有一场空。 “哦不对,不敢直呼其名。”冯俊才玩笑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没人敢对国公大人不敬,不然啊……得掉脑袋!” 沧渊止住思绪,缓和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提什么他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两人穿过层层图书,走到了官寨最高层。 露天阳台上可以晒到太阳,沧渊在那里摆了桌,亲自给冯俊才倒茶。 “你个王子都没仆从或下人?” 沧渊举手端杯,坐在他对面:“一个人习惯了,总觉得别人碍事。只有温远是十八岁时就跟着我的,偶尔我顾不过来时他帮帮忙。” “那温远呢?”冯俊才左顾右盼。 他是记得沧渊说过,他有个近卫叫温远,还是从固宁王府里买来的,但没怎么看见过。 “哦,在楼下打理书阁呢。”沧渊随口答道,“有的人拿了书总忘记还在哪里,我请的几个老先生顾不过来,他就帮忙。反正我身边也没他什么事……” 冯俊才低头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清茶,寒暄算是完了,该道出自己的目的了。 “沧渊,你一别六年,京中故友都分外想念你,想不想和我回去逛一趟?” 沧渊在茶水的雾气里挑眉,眉峰轮廓锐利得像一把小刀,半开玩笑道: “冯二少不会是授命于朝廷,要把我召到京城去问罪一通,再给关起来做人质吧?” 冯俊才赶忙摆手:“哪里哪里?凭借你我的交情,哪怕谁要关你,我都会偷偷摸摸把你放出去。” 沧渊了然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攀交情了?” 冯俊才从前心高气傲,骨子里比谁都清高。他从不屑于阿谀奉承之辈,也不和人说这些场面话谈交情,所以才没什么朋友。 他和单浩轩那是有同样的意志,和沧渊是心照不宣。 而如今两人显然陌生了许多,冯俊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直说吧,其实有事相求。” 沧渊放下茶杯,后靠在宽阔椅背上。身躯舒展,抬手礼貌道:“愿闻其详。” 冯俊才倾身靠近了些,把朝堂的现状,皇帝的懒惰,国公独揽大权,全都讲了一遍,再无隐瞒。 他说:“皇上绝不是贪玩好耍之辈,你我都教过他。但他只认你为先生,你的教诲对他至关重要。我希望你觐见皇上时,能劝谏他。或许……你一人所言比我们天天念叨更加管用。” “我不过是在夏猎时救过他,又带了他些许日子而已。”沧渊拒绝道,“恐怕起不到你们期待的作用,反而引人忌惮。” 冯俊才忙道:“先别忙着说不,我教了皇上这些年,真的发现他把你的话当做圣贤书来遵循。皇上满口离不了你,基本三两天就会提一次,可见你对他影响之大。” “不是……”沧渊打断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乌藏王子,你让我去劝谏当朝皇帝,合适吗?”
135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