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请讲。” 谢存奕说:“眼下三位朝廷命官接连丧命,终如奸人所愿,税银一案尚未查明便被推至风口浪尖,东宫稍一失慎便可遭百官弹劾,如今能护住殿下的唯有陛下,殿下莫同陛下置气,也万不能再与陛下争辩了。” “可此事不该如此了结,”阮青洲说,“国公也知,大批商税税银进入私囊意味着什么,农税大幅抬升,国库依旧难填,拨至关州的财款再经层层削减,叫苦不迭的依旧是平民百姓,南望求四海升平,求国泰民安,却只有被蒙了双眼的贵胄子弟能耽溺在虚荣繁华里,如此,当真是对的吗?” 谢存奕喟叹着摇头:“臣也知不对,是百般不对,千般不对。让大理寺查案最好的结果可能只是以儆效尤,贪污的税银或许也只能收回几成,但殿下有没有想过,当初查案之时,那些人若是为了自保才处处设阻,又何必非要对殿下痛下杀手?藏在这贪墨之风身后的,是一颗赤裸裸的夺储之心啊!税使均是宦官,贪税一事阉党难辞其咎,如今尚有殿下与阉党抗衡,可来日若连东宫也落入贼手,南望会如何水深火热,那时的民生之艰,不会比现在更少。” 袖下指尖攥入掌心,阮青洲立在风雪中,身影都被吹凉。 “殿下请莫再哀愁,陛下有其顾虑,不再让殿下涉案,多是出于对殿下的爱护,殿下心系南望,关切民生,更不应自责。是臣……” 谢存奕俯下身去,久未抬首。 “终归是臣力有不逮,垂垂老矣……” 第24章 梦魇 风吹雪落,自枝头降下,如同打落的霜花,溅往一人肩头。 阮青洲独坐在庭中树下,袍摆沾满了冬日湿雪。自銮殿回来后他便一直坐在此处,尉升也不敢靠近,只能立在不远处,沉默远视着。 小雪还在落,阮青洲被冬雪裹着,合了双眼。听几声踩响靠近,耳边风声止了一些,身侧有人拦在风口,伞面便朝头顶遮来,阮青洲稍睁了眼,只叫人离开。 那人没动,反倒跪坐下来。 阮青洲没再说什么,可斜吹的雪点还是会落在面上,阮青洲冻红了鼻尖,仍旧不走。 段绪言也不走,他在阮青洲身侧,同那人一并在风中淋雪。 不知过了多久,接来的雪点融成水,湿了伞面。段绪言撑乏了手,伞面在风中晃了晃,阮青洲余光瞥见,方才起身回了屋。 一身湿寒被氤氲热气浸透,待他沐浴过后,房门便闭合着,落在门扉上的一点白日浅光,就这么被夜色渐渐吞没尽了。 已至夜间,窗口明光忽暗。风雪溅灭一盏灯火,烛芯已燃灭,袅动的青烟如丝线般绕着,散至床帏间。 阮青洲侧躺榻上入眠,却是揉皱了被褥。 耳旁似有人在唤他,他辨不明方向,恍然间似推开道门,强光占了视线,逼他阖眸,再睁眼望去,却有道道轻纱隔目。 “母妃!” 一声传来,方才年满九岁的他就陷在那片朦胧景色中,嬉笑着投入罗宓的怀抱。 罗宓笑着应他。她鲜少这般清醒着,就将阮青洲搂在怀中轻摇。 夏日正当炎热,她抬扇扑着阮青洲的背,扇出的清风细凉,可扇面无意拍到的淤伤却疼,阮青洲微微抽气忍着,就盼着在那个怀抱中多逗留片刻。 背上淤伤还是前几日三皇子阮莫洋以练马为借口,在马背上挤兑他时摔出的。他耐着这点疼,渐渐在罗宓怀中入了眠。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步辇上,被送回了居住的寝殿。进门时阮莫洋恰恰迎面走来,刻意往他肩背的伤处拍了一道。 “搭上个克子又疯癫的母妃,真是苦了皇兄,成日掐着点去探望,今日回得这般早,看来是没碰上贵妃清醒的时候了。” 阮青洲摸着发疼的背,手间掐得紧:“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那个疯癫的母妃——唔……” 话语未落,一拳朝着阮莫洋的脸颊挥去,阮青洲与人扭打在地,拳都砸得发麻。 拉架的宦官上前先将他推开。 “二皇子身为兄长,怎么不知道让着点三皇子!” 阮青洲无视对面那人愤愤的目光,紧握擦破的拳,闷声回了屋里。这时的他只是寄居在别人宫中的二皇子,用来擦抹伤口的药还是萃息宫的掌事姑姑偷摸着给的,他用小指勾来一点,唯恐膏药用空后没处寻,都不敢用多了。 看自己幼时笨拙抹药的那幕,阮青洲记起了这些,眼前几层轻纱再又被风撩起,将那幻影卷灭了。 阮青洲再往里走去。 耳边全无声响,足靴落地,只将一阵风踩在脚下。 “咯吱”几声于周侧传来,是梁木被拉扯出的轻响,随着什么一摇一晃,慢慢回荡。阮青洲循声响来处回望,轻纱霎时皆被扬开。 一双悬垂的腿近在眼前,阮青洲猝然抬首,高仲博那张青白的脸便朝他俯冲过来。他往后退步,脚下踩空,跌进一个空殿中。 窗外风吹雪动,视野再被纱幔卷满,只听一声翻响,高凳被脚踢落,自桌面滚倒在地。 有人挂在梁上挣扎,吱呀晃响分外刺耳。 他知道那人是罗宓,所以起身就往那处跑去。他一路跑着,挥手掀翻挡路的帘,却不知从何处抹来了鲜血。 热的,红的,漫过指缝,热了掌心。 他惶恐至发颤,在一阵抖擞中猛然惊醒。 有人正举灯靠近,先将他惊恐未定的眼眸照亮。阮青洲寻见光,又看着榻侧的身影,呆滞了片刻。 “殿下梦魇了。”段绪言借光望进那双眼睛,半身伏在榻上。 阮青洲渐渐安定下来,才发觉段绪言的右臂被他拽在手中,掌心压按的地方正是那处箭伤。 他倏然松了手指,下意识地往掌心看了一眼。没血。 指尖将触未触地停在伤处,又蜷回手心,阮青洲问他:“疼了为何还不唤醒我?” 段绪言浅笑:“奴才不疼。” 发丝被湿汗沾来,缠在阮青洲的眉头,段绪言俯下身去,用袖替他轻擦,才稍稍退后,跪回榻侧,将床头烛台点亮。 “如此殿下会觉得太亮吗?”段绪言问得轻柔。 阮青洲呼吸愈渐平缓,应道:“正好。” “那殿下睡吧,奴才会守着殿下。” 段绪言当真挪开视线,退到暗处,只余一点能让阮青洲看得见的身影,便就这么陪跪在旁。 冷风带雪,刮过檐下。 听窗棂轻响,阮青洲了无睡意,掀被坐起了身。 “且先不用守夜了,回去休息吧。”阮青洲拖着鞋自他身侧走过,却是径自踏门而出,陷进了风里。 段绪言跟了出去。见那人停在廊庑下,身影单薄,他抖开臂上搭着的大氅,将人罩起。 阮青洲神色微动,接来衣上系带。 “为何不走?”阮青洲问。 阮青洲的目光总是停在雪里,段绪言问他:“殿下想往前走吗?” 阮青洲侧首,将目光挪往他的眼眸,碰上了寒天雪地里的一点暖热。 段绪言说:“奴才替殿下挡雪,殿下想去哪里都可以。” —— 宫墙上飞起一点鸦雀,扑翅时鸣声凄婉,寒了冬夜。 巡夜守卫循着那点动响看去,却见一截浅色衣袂自墙头掠过,极快地没了踪影。 他拉来身旁守卫,手中提灯撞得晃荡。 “那儿好像有人。” 那守卫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看错了吧,哪儿有人啊。” “可我分明看到就在那墙头上,有那么一抹白影闪过来着。” 听他口中的“白影”,守卫特往边上的牌子看了看。“萃息宫”几个大字赫然刻在匾上,经这夜色一罩,何处都像淌了些红,引得人打怵。 守卫轻咳一声,道:“萃息宫都荒了那么久,大半夜的谁会来啊。” 那人挠了挠头:“见鬼了……” “哎!闭嘴吧你!赶紧走了,我瘆得慌!”那守卫紧拉着人,赶忙往前走了。 道上拉长的灯影随人一并行远,隔在宫墙内的寝殿静如死水。 老旧的槐树一如往日,就栽在萃息宫的庭中。叶片凋零后,仅剩开叉的枝条张臂般敞着,镶了层银白积雪,枝头沉沉。 阮青洲依着树干坐下来。盘在地面的树根粗壮,恰能容他搭靠身子,阮青洲便就这般倚坐着,像傍着草木的一朵霜花,天明后该要融透了。 雪已落停,撑起的伞搭在地面,随风轻摇,段绪言靠他身旁坐下,侧首看了他许久。 见那人随手扎的低髻也该散了,几点白雪夹在发间,融后便聚成了水珠,段绪言伸指替他掸去,问道:“殿下是第一次翻墙?” “不算是,”隆起的树根伴着肩,阮青洲稍稍往那处靠去,说,“约莫七八岁的时候,我便想翻墙来见母妃,但墙头太高,总是攀不上。” 段绪言倒不曾听过这些,他问道:“那时殿下就没住在萃息宫了吗?” “我不住这里很久了。” 像一声叹息,说出后就被风吹散了,阮青洲沉默下来,只看向眼前的旧景。 段绪言静视着他,看他双眸凝在夜色中,被寒风冻得轻眨,就觉得此时的阮青洲与平日很是不同,像是撬开壳后露出的那点蚌肉,柔软得脆弱,他从没见过。 段绪言问他:“殿下想回到从前吗?” 阮青洲摇了摇头。 “谈不上想,”阮青洲说,“毕竟有些事经历过一遍之后,就再没勇气经历第二遍了。” “可若是没经历过那些,殿下就不是如今的殿下了。” 闻言,阮青洲神色微动,他转眸侧向身旁,正与那人灼热真切的眼神对碰上。 段绪言笑着看他,道:“奴才就很喜欢如今的殿下。” 第25章 雪夜 自他口中说出的喜欢,犹带些少年的明朗,如此诚挚,如此纯粹,似是不带一点非分之想。他自己都要信了。 阮青洲却有几分不确信,眼眸眨着,便挪向了别处。 寒夜余带落雪天的凛冽,飞来栖息的鸟雀压了枝条,乌压压的一群,再一齐展翅腾去时,就把枝条都踩得晃动。 风过,周侧稍静。 又听顶上几声摇响,阮青洲方想抬首,旁侧那人已撑臂翻过身来,将他罩在怀中。 胸膛的热意顿时蒙了面,阮青洲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塌落的积雪便同倾盆般倒下,将段绪言的后背砸得雪白。 声响停歇,背上落雪捎来些冻人的寒,段绪言不怕这种冷,在阮青洲直视他的那刻,反倒还略带坏意地笑起来。 “殿下玩过雪吗?”段绪言问着,目光尽落在他身上,延至发间。 也不待阮青洲应答,他忽地摇头甩了雪,像只湿淋淋的大狗,抖落着一身皮毛,惹得阮青洲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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