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壑这一生,从未败得这样迅速,这样敷衍,同他禁军统领的名号缀在一起,活像个笑话。 他面色无神地被叱风营兵将一左一右地架立起来,而嵇阙竟并未立刻去轿边同嵇晔复命,而是再度凑到他面前,吐息响在他耳边: “那个人,在丹若殿?” 嵇阙凝视着谈壑脸上恐慌得无法自已的神情,面容淡淡:“果然。” 他就知道,那个人不会出现在天玦山。他向往的只有那一处地方,便是象征着皇权和庙堂之上的金銮殿。 午时三刻,南虞皇宫。 嵇晔早在一日前便将后宫嫔妃宫人们皆迁去北郊行宫暂居,只留些首领太监和会拳脚的宫人侍卫在此停留。 身形清瘦,月白衣衫的青年孤零零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御道旁,朱红的宫墙将他团团包围,但他却好像一缕穿堂而过的冷风,晦暗的深宫无法将他长久留下,只有几片被风带来的梅花瓣,追随着他的脚步飘了几里地,最终在通往丹若殿的白玉长阶上柔柔地跌落。 骆长寄脚步一顿,沉默半晌后,竟弯腰拾起那片柔粉色的花瓣,掌间微蓄些力,扬手便将她往高楼之外送去。望她借着那阵合时宜的风,远远地离皇城而去,无论是随着靖河漂流直下,还是在山清水秀处化作春泥来日开花,只要远离脚下这片纷争之地,便都是好去处。 抬起头时,他望向了午时的天空。今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一遇的好天。 丹若殿外无人把守,殿门紧闭。他深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殿门,伴随着那吱呀作响的,是迎面而来的一股龙涎香气。 大殿陈设富丽,一色器具皆反射出金灿灿的亮光,两侧设五六把金丝楠木椅,中央的又有十几层台阶,其上便是焦黄的龙椅。这是骆长寄第一次得以观瞻龙椅全貌,却并非如众人所说那般如朝阳半光芒万丈,反而透出股阴沉沉的晦暗来,令人心生敬畏和恐慌。 那人身着惯常的一身红衣,姿态随性地坐在台阶上,那样鲜红殷艳的颜色,被身后龙座映衬,竟隐隐有股萧索的味道。 看到缓步而至的青年,林不栖轻声笑了一下,讥嘲地道:“真没想到,现在来看我的,竟然还是只有你一个。” 骆长寄的嗓音不咸不淡,视线却锐利地同他对视着,半晌后,道:“我知道你想见谁,但可惜了,我是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正因曾亲眼目睹过游清渠在失去雁归长达多年之后,仍旧会坐在长廊下神色空洞地望着天,他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梵陇的罕沙,也是漱锋阁的雁归,最后变成绝芳门的林不栖。可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无论他脑中那些疯狂的念头是如何将二人拖拽到天南地北,他也不会从游清渠心中淡忘。 林不栖变成什么样他不在乎,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游清渠因为亲眼目睹林不栖——又或者是雁归再次消失在他面前,那会让他痛苦半辈子。 游清渠这一生因为雁归所承受的苦难已经重逾千斤,而那时骆长寄尚未出世。但现在,只要他还在一天,他便不会再让这份痛苦落到游清渠头上。 如果可以,他宁愿就这样骗游清渠一辈子。 骆长寄顶着林不栖自上而下的一股威势,慢慢道:“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对我说,我们其实很相似。但是你错了。 “我同你,从来都不同。 “我仰望顾惊晚和孟亭溪,像少年在观阅英雄传,我从他们的传说里认识他们,从他人的口口相传里了解他们。但是人怎么会爱着从未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又为他们手刃仇敌以告在天之灵呢?” 他的眸色冷静,却也隐隐透出些困惑和忧伤来。 “我若要杀你,也并非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三个曾经将你视为挚友的人。” 无论你是否曾给予他们同等的珍视,但在听闻梵陇覆灭时,他们从中原一路赶往失地,又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找寻你,哪怕只有一具被黄沙掩埋的残肢。 骆长寄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于情感有敏锐的感知,但是他始终知道,他们有多珍重从前的雁归,就有多无法面对如今的林不栖。 二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却又能将一切都留在岁月里。 林不栖眸光微动,沉寂良久后,重复了那两个字:“杀我?” 他喉咙口涌现出一阵沙哑又放肆的狂笑,紧接着又是一阵震天巨咳。骆长寄皱了皱眉,林不栖单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骆长寄的方向走,走的路线却是歪斜的。 “好啊,好啊。” 方才隔着好远,骆长寄无法看清他眼中神色,如今距离不过一丈,却只觉他眼中只剩堪称疲惫的冷意。 “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吧。” 二人上次对战时,一人完好无损,另一人身负重伤,骆长寄败得毫无反抗之力,终究并非是因林不栖各方面胜他一筹,而是他那时身重剧毒。这一次,骆长寄确然有心想要看看,何方能够最终胜出。 林不栖面色苍白,眸光亦淡,手握银鞭不语,只在二人对峙许久后,说了声请。 骆长寄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他也有君子之风的一天。二人近乎是同时拔剑挥鞭,天涯鞭飞跃在空中有如浪花掀起时的一尾陵鱼,以奇诡的姿态拖拽着身后曼妙的鱼尾,朝骆长寄席卷而去。 面对这熟悉又猛烈的进攻,骆长寄并不刻意闪躲,却也并不再如第一次撞上时莽撞地以剑相对。 杆鞭虽狡猾,但挥洒和收敛时到底要比刀剑要消耗更长的时间。骆长寄的剑锋紧贴着鞭身一路滑去,待行至中间时长剑往鞭身上猛地一震,将原本挥向自己的杆鞭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林不栖瞳仁一缩,哼笑了一声:“果真进益了。” 随后他也不再多话,紧接着杆鞭再度在空中劈开一道光影。若说方才只是浅浅试探对方实力,接下来的这几鞭便不再留情,招招都直朝骆长寄命门而去。 骆长寄步速极快,又熟稔于轻功,躲开杆鞭袭击于他并非难事,只是要想尽办法在林不栖滴水不漏的防守中寻找着能近身而战的法子。 骆长寄一边飞快思索着,一边敏捷地躲开一记杆鞭,那鞭打在了殿内的承重柱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坚实的木头也随即崩出几条裂痕,可想而知他打在皮肉之上该是怎样皮开肉绽的惨状。 林不栖固然武功卓绝,但一个人的武功不可能找不到丝毫弱点。骆长寄眼中一闪,竟在下一记杆鞭来袭时挥手紧紧抓住鞭身,林不栖嗤笑了声:“找死。” 紧接着,骆长寄能感到天涯鞭对面以近乎可怖的大力将他猛地拖拽过去,他也并不稳固下盘,任由自己同林不栖的距离越缩越短,直到二人之间仅隔一丈之遥时,他突然放开手中杆鞭,林不栖骤然睁眼,却也并未因脱力而趔趄,但骆长寄抓住了这个机会,长剑作刀,直朝林不栖当头劈去! “自不量力。”林不栖冷冷甩出这句话后,猛地旋身躲开一剑,随后便要用杆鞭再度出击去捆住骆长寄的腿脚。 骆长寄自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重新出剑,二人一时竟陷入苦战,长剑铮鸣,银鞭挥舞,但二者却都无法将对手置之于死地。 骆长寄和林不栖的耐力都非常人可比,当他们陷入苦战时,丹若殿中无人言语,只有鞭剑碰撞而出的当当长鸣响彻大殿四方。 忽然,林不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抵挡住骆长寄的攻击后倒退三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大殿之外:“看来你到底要比我幸运些,这不,你的安澜君到底放心不下你,千里迢迢从天玦山赶回来了。” 嵇阙踏进殿门时正是日光最盛时,浓烈地映照在他身后,好像披着身霞光织就的锦缎。他闻言并未作声,正抬脚要朝骆长寄走去,林不栖扬声道: “不行啊安澜君,这可是我同骆阁主的一对一决战,哪怕安澜君心系小情人,也不好再度从旁指示罢?” 他那时果然在扶鸣试剑中埋下眼线目睹了全程! 嵇阙停住脚步,平和地道:“好吧,为求公平,我不帮忙,只说一句话。” 他方才站在殿外大约观战了一时半刻,虽说时间甚短,但对于嵇阙来说,已经足够。 他转向骆长寄时,声音里的强硬尽数消融,缓慢却坚定,若涓涓细流,朝骆长寄流淌而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然唯有水落,方可石出。” 骆长寄一怔。林不栖冷笑道:“看来这次安澜君不再提示,改打哑谜了。那就看看,骆阁主能否领会精神罢。” 紧接着,他三步迈上石阶,随后借力于半空回旋,手中杆鞭并未如同方才那般有如灵蛇吐信,而是如一道自山顶而下的涌泉,在猛然出击时,又在空中迸发出无数股溪流,溪流化作无数令人看不透摸不着的虚影,以雷霆之势,豺狼虎豹般呲牙朝骆长寄逼来! 嵇阙心头一紧。他果真没看错。谈壑于此道虽只是拙劣模仿,但倘若对上除自己以外旁人,却未必不能取胜。 千番虚影,万重天涯,是为天涯鞭独一无二,响彻中原的杀招,自雁归身死魂消,再没有人能再得其神韵。然而,这天涯鞭,却并非没有天敌。 骆长寄看着这咄咄逼人的鞭影,电光石火之间,忽然福至心灵,他明白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嵇阙将玉石与他作比,又指雕琢玉石的石头在水中,清水流渠,游清渠的幽人剑法,正是克制天涯鞭的绝好剑术! 思及至此,骆长寄不再迟疑。鞭影袭来时,他长剑即出,一招幽人剑第九式‘潇潇暮雨’,将长剑以落雨之态应对虚影,果真冲撞上了那挥来的实鞭,紧接着,他飞速转身,闭眼凝神,长剑侧立,蕴足内力,紧接着的,便是幽人剑最后一招,也是幽人剑的精髓所在,‘人间不住’。 骆长寄携剑冲入鞭影,如一阵晚来风急的春潮,在林不栖愣怔间瞬间席卷了一方野渡,林不栖手中的天涯鞭应声落地,骆长寄却并未刺入他身体,而是在最后一刻将剑柄横过来拍在他胸口之上。 林不栖踉跄地倒退几步,伸手扶在承重柱上,偏头吐了口鲜血。 骆长寄估摸着手上的力道,虽说林不栖看上去安然无恙,但五脏六腑早已被震伤,如今尚能站立大约也是强撑的缘故。嵇阙走到他身边,二人的手指短暂交握了片刻,无声地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 骆长寄看他另一只手攥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条卷成条状的赤色锦帛。 嵇阙携带着嵇晔的圣旨而来,其中所含内容,不言而喻。 骆长寄朝林不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道:“林不栖,这场对战,你败了。迎接你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你心中大抵也有数罢。” 林不栖掀开眼皮,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在看着殿门突然出现的人时突然哑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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