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你看来,一月时安澜君回京述职,是否必要?” 苏晏林没有立刻回答。麒麟卫乃嵇晔直属的禁卫军,只听从嵇晔一人调配,但也正因如此,自上代指挥使被发配下狱后,麒麟卫再不涉党争,甚至极少在朝会和私下里发表政事之见,为的正是这份对皇帝的极致忠诚。 此事关乎安澜君是否回京述职,倘若贸然说出自己的意见,难免日后遭嵇晔怀疑。 嵇晔见他迟迟不答,道:“朕知你同安澜君不睦,但你是葳陵城中唯一亲历过此次战役的人。是否回答是你的任务,如何决策,则是朕的抉择。” 苏晏林眉梢轻挑,半晌后,道:“朔郯部落随时可能进攻,若主帅不在,战事生变,恐生祸患。” 他三言两语之间虽有欲盖弥彰之态,好像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好像只是平和地替嵇晔分析利弊。 嵇晔沉默片刻,从桌案上将唯一摊开的折子捻起,直直地递向他,抬了抬下巴:“看看。” 钱措垂首候在殿外,远远看见丹若宫外十几层白玉台阶下隐隐出现了个人影。他眯着眼睛定睛一看,身披盔甲,一张国字脸肃穆无比的,不是禁军统领谈壑又是哪个? 待谈壑行至殿门外,钱措带着笑迎上去:“这是哪阵风把谈大统领吹来了?” 谈壑向来不喜阉人,目光片刻也未曾在他身上停留,只将视线平直地投向殿门的方向,声音也同视线一般平板:“皇上要同我商议要事。” “唷,那可真是不巧啦,苏奉察此时正同皇上议事呢。不如我去为大统领通报一声?” 谈壑眼神一闪,随后道:“不劳烦公公,我自在此等候便好。” 钱措欸了一声,识趣地闪身到另一侧不再多言。 殿门并不如何隔音,身侧的太监宫女们皆不敢在御前多言,因此谈壑近乎可以十分清晰地听见殿门里头的声音。 “……朕虽并不一味笃信星象之说,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朕也是为了国祚考量。”这是嵇晔的声音。 苏晏林的冷淡嗓音在停顿片刻后也随即响起:“陛下,荧惑守心之相,并非全然意喻不祥。” 谈壑不由得往里多踏了一步,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嵇晔的回应。 “苏奉察,你今日怎得比往常话多了?”嵇晔的声音立时变得有些不悦,“你也说了,朔郯随时可能发动进攻,那安澜留在邠州,不比大老远跑回葳陵来更安全吗?” “陛下,重择日期并非易事,等到下一个黄道吉日怕是能有几月光景……” “怎么,安澜和阮风疾不回这一趟,难不成就突然忘记如何打仗了吗?还是现在打仗都还得朕来指挥不可了?”嵇晔正如谈壑所料,因苏晏林一味否定自己的决定而怒火上头起来,“苏晏林,朕叫你来,是为了要你呈报霍柏龄案的最新进展的,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替朕擅自做主!” 谈壑心中暗笑了下。苏晏林不如他时刻陪伴在嵇晔左右,果真不了解嵇晔的个性。时时顺着嵇晔的心意,再适时引进自己的主意的法子都很容易被嵇晔瞧出首尾,更遑论这样不打自招直来直往的进谏! “行了,没别的事情便退下吧。” 谈壑听见苏晏林默默说了句告退,没多久便沉着张冰块脸推开殿门走出来,看见自己时神色并无意外,只是他一贯表情,同谈壑略略点头示意,便走下石阶。 待他回过神来,钱措笑着同他道:“大统领,陛下传您觐见呢。” 待谈壑走进丹若殿中,毫不意外地看着嵇晔仰躺在太师椅上,披着件玄色氅衣揉着眉心。 “臣见过陛下。” 听到谈壑的问安,嵇晔才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怔忪一刻后又舒展开来:“谈爱卿来了,坐罢。” 谈壑随即在左侧的一把金丝楠木椅上坐下,待嵇晔用过一口茶水后,他方才开口:“陛下,您此前所提及的,于荧惑守心当日前往天玦山祭祖一事——” “啊,朕正想找你来说这个呢。”嵇晔打断了他,神色看上去比方才松散了些,“近年乃多事之秋,倘若不趁天象有异同先帝问安告知,总觉着心里头不得劲。”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道:“麒麟卫近来忙着查案,届时护卫的职务便交给禁军和巡防营罢。” 谈壑立刻站起身来,端正地同嵇晔行了一礼:“是,臣定然不负圣托!” 作者有话要说: 137章的时候提过阮哥和秦家的事,如果忘了可以去回顾一下~ 第157章 一月初四,新雪初霁,晴光微熹,正是冬日好时节。就连平日里穿梭在宫殿之间忙碌的宫人们都难免停下脚步感叹一句:“到底是老天爷施恩,想来今日祭祖必然顺畅无虞!” 但也随后被身边人斥责道:“少说些没用的,好好干你的活儿是正经!” 出声的小太监吐了吐舌头,缩着肩膀咕哝道:“有什么好收拾的,皇上金口玉言说了此次轻装简行,皇后娘娘感染风寒也不必准备她的车驾,后妃更是不必一同去——” “这些话你搁这儿说两句有的没的就算了,若是让我听见你到外头去嚼舌根,非撕了你的嘴不可!”负责带他的老太监挥了挥拂尘,不客气地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掌。 但总而言之,此次祭祖并未如前些年那般铺张无度引得阖宫劳作,倒是令不少宫人感到分外受宠若惊。毕竟嵇晔虽为君勤勉,但每每出行都需要摆好大的阵仗,似乎只有从金銮殿到天玦山这一路上每一个平头百姓身上听到那句“原来这就是天子”,他才能就此心安下来。 即便他清楚的很,他们口中的任何话都没有办法左右他的江山。 总而言之,此次除了君王出行必定跟随的侍从,两队分别来自己禁军和巡防营的护卫,以及数名着红袍从北侧上山的重要官员簇拥着辇轿浩浩荡荡地从官道上一路拐上山道,竟是连一个多余的来凑热闹的闲人都无。 后妃们不是没有不乐意的,她们本就没什么机会出宫,贵妃和宸妃更是三不五时便让自己的侍女抓着金叶子往钱措手中塞,为的便是让他通融一二劝劝皇上,钱措抓着金叶子拿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苦笑着道: “你回你家娘娘,这次皇上态度很坚决,就连老奴也摸不透陛下的想法,怕是要叫她失望了。” 天玦山相较起葳陵的高山中并不是最突出的一座,然而胜在偏安一隅巍峨高大,周围有湖水连通靖河,风水极佳,甚为历代君王所喜。 天玦山上设有行宫,皇帝下轿辇后论理将在行宫朱华殿内接受在场文武百官的朝拜,随后再勒令侍从们将饭食分发下去,众人在攀爬一日的山路后得以休憩,以备第二日的致祭。 然而,天玦山山高路陡,哪怕是惯常御马的马夫无法一气儿将轿辇从山脚送到半山腰的行宫里头去,因此天玦山上设有好几个树荫遮蔽的平台,专供君王后妃在此暂且歇脚。 雪化的天是最为寒冷的,哪怕再强烈的日光也于事无补。因此嵇晔只是好好儿地呆在自己温暖的轿中,捧着一枚手炉静静取暖。 一刻钟前,嵇晔感到口舌干燥,遂令车马暂停,让随行的宫人去替他汲水。 他们方才路过山泉,若是想要去取水得原路返回,耗费时间较长,钱措有些踌躇。此前因自己不当差而令陛下遇刺,虽并未遭责罚,但他这张老脸属实是不知往哪儿搁,心中懊悔数日也未能平息。 嵇晔哪里又看不穿他的想法,道:“无事,禁军在侧,还怕有人行刺不成?” 钱措一想也是,便又同谈壑多嘱咐了几句便携两名徒弟往下山的路途行去了。 嵇晔闭目养神,忽而听见有人咚咚敲了两声窗畔,帘外响起谈壑的声音:“陛下,冬日里天黑得要比平常早些,不如趁天还白净趁早上路罢。若是等天色渐暗,山中行路恐有危险。” “天玦山有先帝英魂庇佑,旁人不敢妄动,能有什么危险,急在这一时半刻?”嵇晔皱眉道。 谈壑似乎早知他如此回应,很快便道:“陛下有所不知,天玦山中近日有传闻,传说夜间有野兽出没伤人。虽说禁军定然能护陛下安全,但倘若那些畜生不长眼伤了人,又是在陵园外见了血光之灾,怕是会冲撞英魂。” 嵇晔似乎有些被说服,方才强势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许:“既然如此,那便先行一步罢,去派人通知他们,让他们随后再跟上。” “是!” 马夫熟练地在空中甩了一声响亮的马鞭,轿辇再度随着坎坷不平的地面往前行去。而谈壑策马守在御轿之侧,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嵇晔并非一路无话,反而时不时会出声同谈壑说道两句,让他记得下山后传去诏令:“天玦山到底是皇家圣山,道路如此崎岖,在下次致祭前,应当好好整修才是。” “明日的致祭还是老规矩,官员们不必来朱华殿朝拜了。” 谈壑有些心神不定,因此只是敷衍应着,嵇晔似乎察觉到对方的草率,声音里头顿时有些不悦:“谈卿,朕同你说话,你怎得如此少言?” 他听见外头谈壑正张开嘴,然话音未起,身侧树丛后忽然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响动,紧接着,长刀出鞘后迎面相击发出的铿锵作响,就连嵇晔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高声问道:“谈壑,怎么回事,有人行刺吗?” 谈壑渺茫的嗓音清晰地从刀兵之声中传来:“陛下,是巡防营!巡防营的兵卫不知为何突然对禁军大打出手,怕是要反!” 嵇晔不可避免地变得慌乱:“你说什么?!” “陛下放心,朱华殿只有一小段路,臣定拼死将陛下送进行宫!” 谈壑将就近的来人以刀背横劈过去拦截在外,在空中轻点,一跃而上至御前骏马,低喝一声“走”,随后拖着辇轿快速朝山腰奔去。 嵇晔独坐其中,手炉早已滑落到不知何处,只能以两手把着窗格下的扶手,声音断断续续:“谈壑,你往哪里去?朱明殿不是在半山腰吗?!” 然而此刻谈壑早已顾不得了。大事将成,他又岂会浪费时间同嵇晔解释自己方才随口瞎编的借口?马蹄在冰雪初融的地面上急急打了个弯,直朝面前白玉砌成的拱桥冲去。 嵇晔躲在轿子里头看不真切,但谈壑却将面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朱红墙壁四方围绕,将最中央那经千般风雪刮过仍旧洁净如新的牌匾映衬得格外狭窄。上头题有三个字迹苍劲有力的大字“文德陵”。 几百年前,南北尚未分裂,文德帝一统江山,开创中原盛世,南北虽同根同源,但北燕分裂出南虞不过三代,就连陆欣,也从未有过机会迈上天玦山,浩浩荡荡地随亲眷朝臣一道,拜谒功在千秋的文德帝嵇绰的坟茔。这项殊荣,自始至终都仍旧属于嵇绰的直系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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