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阙握折子的手一顿。当他看到贺道渊时隔数年迈入丹若殿时,他确然有那么一刻,想到了一位谢世多年的故人。 那是他仍为太子时的太傅。 如今他会忽而想到太傅,实属难以预料。毕竟太傅性格严厉拘谨,他少时对他又惧又烦,总盼着贺道渊能入宫来。贺道渊比太傅年纪大得多,讲话慢腾腾的,却每一句都落在实处,授课时极为巧妙,既不怕指出错漏,也不吝惜称赞。 太傅才华虽不亚于贺道渊,但在嵇晔眼中,逊色的却何尝只有几成。他还记得,哪怕自己功课做得再好再完美,太傅也不过干巴巴地说一句当得储君之名,根本无心讨好。 嵇晔身为先帝最小的儿子,却是众皇子中的翘楚,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封他为太子,也是为的一个贤字。被老师们众星捧月夸奖长大的他,此生所面临的第一道难以翻越的大山,便是太傅。 他渴望着得到太傅的一声期许,却也自矜身份,从不坦露自己的渴望。久而久之,性情也变得越发拧巴起来。 他记得那时他还总是对自己那位年纪尚小的堂侄格外怜悯,有太傅这样的父亲,往后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 然而,如今想起这位很久之前曾陪伴过自己的太傅,仍旧会感到自心深处密密麻麻蔓延上头的不寒而栗。 他记起太傅同他最后一次授课时,神色平静无虞,只是定定地注视了他一番,几次似乎都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在他收拾好书本要离开时,用从未有过的语气,低沉而渺远地同他道: 【“殿下,等您坐到了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便最终会懂得,将制衡之道奉上高堂的,唯有人的骸骨。无能为力也好,心甘情愿也罢,这便是皇权。”】 那时的他并不能懂太傅所言,却也懵懂地点头应下。哪知三日过后,便传来了太傅因冒犯天威,被永成帝赐鸠酒自尽的消息,太傅的位置也随即落在了霍柏龄身上。 嵇晔听闻此事时,脑中一片空白,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来到了丹若殿殿外。 他记得永成帝从半身高的桌案边掀起半边眼皮,冷静而不露声色地看他,随后道:“太子年幼,转告霍柏龄,从今往后悉心教导,莫要让朕再看到太子言行无状,不知分寸。” 嵇晔不能明白自己所言究竟是何处不知分寸,只记得他被内侍和宫女一并请回了泰华殿,但他却不能相信,那个三日前还用那样渺远的目光看向自己,告诉他这就是皇权的太傅,会因“冒犯天威”而被治罪。 太傅在世时,他自认对太傅并无好恶之心,却在知他身死时,心中空落,当夜难眠。 直到今日,他手掌皇权数十余年之后,他好像才慢慢地明白了太傅口中高台之上的制衡之道,究竟是怎样难以拿捏,捉摸不透的东西。 太傅的名字被先帝刻意地从史书记载中隐去,太傅的存在也逐渐不再为葳陵城中新任的京官们所熟知。但是如贺道渊这样的两朝老臣们都还记得,太傅姓嵇,单名一个楠字。 旷华君性喜楠树高大坚韧,如隐忍高士,虽其貌不扬,雨后却散发清香,其独子遂以楠树为名。 * “苏晏林传信来说,中书令之位由秦愈所把持,朝中上下举荐及不忿议论之声逐渐平息。” 骆长寄闻言抬起头来,道:“辞官数年一朝重回官场,竟未曾引起诸多非议,想来此人公信度颇高。” 嵇阙道:“秦老先生虽贵为国舅,但从未因此而自视甚高,反而为人恭谨,从前同我父亲也一直交好。” 骆长寄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这样早便辞官隐退?” 嵇阙抬眼,静静地看向他:“他辞官,正是狼行关兵败那年。” 骆长寄嘴唇翕动了一刻,此时门外传来浑厚嗓音:“正因秦老持身正,看不惯霍柏龄和麒麟卫前指挥使洪璋那一套勾结做派,数度劝谏未果,又因上了年纪,因此便因病称退,想来也有数年没有再过问过朝事了。” 来人正是阮风疾。他近几日气色依旧憔悴,一直没什么精神头,见骆长寄也只颔首行礼。 骆长寄垂下眼眸思索着。倘若是因此之故而辞官归隐,如今嵇晔肯迎他重回官场,那便是不再对狼行关兵败之事忌讳颇深了。 他遂道:“嵇晔那厮转性了?不成天发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了?” 阮风疾和嵇阙一时都未讲话。嵇阙将手指撑在额边看着他笑,而阮风疾哑然一阵后也露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道:“你们啊,你们两个…真是,嘴浑得都浑到一家去了!小念,这话你也就在我们两面前说,当着其他人可千万要收敛些啊。” 随后,他斜眼过去剜了嵇阙一眼,示意:他连无视尊卑都跟你当年一个样,就不能教人家点儿好?! 嵇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奈地给了他一个“这可不是我教的”的眼神,随后道:“师兄你此时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确实有桩大事。”阮风疾这才正色来,沉声道:“我们固定一月初四回京述职的时日,恐要生变。”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是他是他就是他,那个在阙阙子嘴里一晃而过的男人,他终于再次出现了。 第156章 闻言,嵇阙和骆长寄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骆长寄停下了剥核桃的手,嵇阙沉声问:“日子是去年便定好的,怎会突然生变?” “诚然是一早定好的,但钦天监的嘴,若是想变个样何其容易?”阮风疾的声音里透着淡淡讥嘲,“无论是日有踆乌还是月有蟾蜍,稍加解释便是不祥之兆。” 骆长寄眉梢一挑。这几日阮风疾说话腔调倒像是脱下了那层光风霁月的皮,内里的痛苦和疲惫都用十分不像他的方式诠释了出来。 他道:“倒也不意外。占星八卦都是林不栖的老本行,于他而言在钦天监中安插人手也并非难事。” 林不栖此时在安澜君回京述职的日子上动手脚,反而坐实了他将在此期间有所筹谋的事实。如此明显的疏漏,竟让骆长寄感觉到些许意外。 距离梅落繁身死计划失败还没过一个月,林不栖便决意再次采取行动,究竟是真的穷途末路,还是他亦陷入了某种焦躁和迷惘之中,从而不管不顾直接奔向目标? 嵇阙轻声提醒他:“小念,茶水要撒了。” 骆长寄正出神,闻言动作一顿,手中茶杯一不小心便漾出来,滴滴答答地从他手心坠落到案几上。嵇阙掏出张绣有桃花的手绢来替他擦干手指,转头问阮风疾:“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圣旨已经颁发了吗?” “尚未。”阮风疾简洁地道,“这封信札,是国舅亲笔。” “秦愈?”嵇阙愣了愣,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是退婚那次?” 阮风疾道:“不至于,说是欠阮氏一个人情,但涉及国事,秦老不可能擅自做主,因此他只是将此事告知于我,往后该怎样做,还得看我们自己。” 嵇阙道:“不管怎样说,既然他肯在此事尚未公知前令你知晓,便知道虽说你当不上他老人家的女婿,但到底还是另眼相看的。” 阮风疾翻了翻眼睛:“你如今都能说玩笑话,想是已经有主意了?” 嵇阙将骆长寄的手握着,似是还觉得有些凉悠悠的,将炭盆用脚推到骆长寄腿边:“勉强有两种够用罢。” “竟然还能有两种?”阮风疾有些意外。 嵇阙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种,如他们所想那般按兵不动,待林不栖还有他在葳陵的帮手将王都团团包围时,等候着陛下勤王诏书下放,再按规矩起兵入王都。” “不可能。”阮风疾断然否决,“且不论届时皇上被人挟持能否辗转将诏书送出,就林不栖那个疯子做派,会不会将皇上留作人质来打擂台都不好说。” 确然如此。若说林不栖当时留着骆长寄没能立刻除掉,也只是因为游清渠的缘故。可嵇晔同林不栖是真真八竿子打不着边,若是指望他能届时留嵇晔一命,还不如指望着嵇晔自个儿突然变身成武学大家。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铤而走险选第二种了。”嵇阙似笑非笑地道。 骆长寄眉心一跳。这却是头一回他从嵇阙口中听到“铤而走险”四个字。 无论是在葳陵还是西境,嵇阙每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皆少不了内心无数次的排演筹谋,若是毫无把握,宁可将其搁置静待时机,也不会贸然出击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是他身负累累重任应有的担当和策略。这样的嵇阙,竟会在此时,用平静的口吻说出“铤而走险”,可见此行,同以往皆不同。 这是一场纵使有万全准备,也无把握之仗。 他开口了:“你想考验的是什么?” 选择一条前路未知的独木桥时,依仗着考验着的,总是某样飘忽不定,无法吃准的东西。 嵇阙弯起眼睛看他,目光柔和,轻声道: “帝王之心。” * 虽说嵇晔为麒麟卫定的乃一月之期,但当今日下朝后,苏晏林被嵇晔身边的掌事太监拦住了去路,笑容和蔼地道:“苏奉察,陛下请您移步丹若殿。” 嵇晔并未如往常那般着一身玄黑乌压压地镇于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反而换了件黄绿色绣暗纹的翻领长衣,手中捻了枚梅子冻糕却始终没动口,只慢悠悠地从殿中一侧晃悠到另一侧,再面色沉吟地晃悠回去。 当苏晏林走进殿中时,他刚好晃悠了大约十几个来回,苏晏林守礼地候在几步之外,钱措悄悄上前,正欲开口向嵇晔昭告苏晏林的到来,嵇晔却突然放下手中的糕,眉眼松开,朝苏晏林招了招手:“苏奉察来了?过来说话罢。” 苏晏林作揖称是。虽说此前霍柏龄被刺一事的始作俑者是谁他们都心照不宣,但在没有拿到实证前,任谁也不敢轻易将此假设呈给皇上看,以嵇晔的性子,非得将上奏的折子原封不动地摔到地上怒斥着“没有结果就不要把这种废纸交给朕看”才算了。 他正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腹稿,嵇晔的声音已经自头顶响起:“听黎玉书说,你前阵子往西境跑了一趟?” “……” 打好的腹稿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苏晏林向来冷静的神色中竟出现了一丝意外。他抬起头来。只见嵇晔神色自然,抄着手看他,仿佛正等待着他的答复。 苏晏林垂下眼帘,道:“正是。” “朕上一次到邠州,还是好些年前上西北犒军。”嵇晔似乎陷入了某个回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紧抿着嘴唇,移开了视线,“如今边境情势如何?” 苏晏林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原本隐约的意外和迷茫消失了。他道:“回陛下,边境战事虽此番大胜,但实则并不安稳,以三王子喀维尔为首的军队随时可能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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